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自从被赶出长安,柳宗元的内心逐渐跌落至冰点。回想自己少年成名,三十岁叱咤大唐官场,谁知后半生却要蹲在偏远山区搞扶贫。
唐宪宗忌恨柳宗元,一直到死都没原谅他。而这颗政治新星的陨落,却换来“唐宋八大家”二当家的横空出世。
当真是悲欣交集。
公元773年,安史之乱结束十周年,柳宗元出生在长安。
柳家是河东的名门望族,当地交警上班第一天都要熟背人家的车牌号码,就怕哪天不小心误贴罚单。
因为从魏晋到隋唐几百年间,柳家盛产当大官的族人。谁要连个市长都混不上,过年回家都不好意思串门。
柳宗元的父亲是侍御史,母亲是范阳豪族,他更是家中唯一的儿子。
作为权贵和智慧的结晶,柳宗元自幼极其聪敏。
别人家的父母通宵排队给孩子报名入学,柳宗元已跟着母亲在豪宅里识词作赋。十几年后,他们都将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教育是个千古话题,穷人想靠此改变命运,富人想靠此巩固家运。只有极少数人,愿意将其作为开悟的基石。
柳宗元很幸运,他的天赋和家庭比同龄人高出太多。
柳宗元很不幸,天生骄傲将成为他后半生最大痛苦。
当然,没有人能提前看清命运的走向。
784年,李怀光造反,唐德宗撒丫子跑去汉中避难。
李适这辈子可以概括为《一个热血青年的堕落史》。年轻时平定安史之乱有功,登基后却搞出造反而两次逃出长安。
第一次逼死了颜真卿(见秦岭一白.颜真卿篇),第二次成就了柳宗元。
叛乱平定后,唐德宗回到紫宸殿的办公室。请功文书早已堆满桌子,他被其中一篇深深吸引:
伏奉某月日敕,逆贼李怀光,舆台末入,奚虏遗丑,备闻凶险之行,颇有残暴之名。陛下略其细微,假以符节,尽委朔方之地,犹分禁卫之兵…
嗯?《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崔敏这家伙啥时这么好文采?
老崔当然没啥文采,这是好朋友的儿子柳宗元代写的。那年他才13岁,刚刚拿到小学毕业文凭。
由于身高和才华严重不符,很多人不愿相信小孩子能写出如此流畅的文章,因为这会让大人们略显尴尬。
但是柳宗元的名气开始流传。才华这东西就像锥子一样,迟早会漏出锋芒。
21岁中进士
25岁考过博学宏词科
28岁任职蓝田公安局长
30岁当上国家监察部助理
……
柳宗元比韩愈幸运太多,那个孤儿死磕4次科举、4次博学宏词科,33岁才通过基础考试(见秦岭一白.韩愈篇)
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柳宗元的自我评价。
写文章似淡而实美,论谈吐广征而博引。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柳宗元都有高傲的资本。只有在同科进士刘禹锡面前,他才会放低姿态。
刘禹锡比他大一岁,同样都是官宦子弟、少年成名、才华出众。而真正的友谊,往往来源于相似的认知。
这两人拜把子,发誓一辈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惜后半生都混的很惨,基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一切起源,都要从王叔文说起。
王叔文的文化课不行,考试从来没及格过。但人家是个特长生——围棋八段,日常工作是陪唐德宗下棋。
老王没有科举功名,却有每年坚持看一百本书的好习惯。太子李诵很欣赏老王,还经常追问他是不是传说中的隔壁老王。
王叔文是从地方上来的,就给李诵讲了很多民间疾苦。这位东宫太子大感有趣,将老王调过来当伴读书童。
毕业分配到太子府上班的刘禹锡,就这样认识了王叔文。
老王羡慕小刘,年纪轻轻就能考上进士。
小刘羡慕老王,没有文凭还能混这么好。
伺候完皇帝又来伺候太子,瞎子都能看见王叔文前途无量。但他两之所以互相倾慕,还是因为相似的认知。
唐德宗在两次逃难路上饿过肚子,深刻意识到赚钱的重要性。他在晚年时疯狂“宣索”,搞的老百姓吃口盐都要数数。
民不聊生啊!或许咱们应该做些什么。
刘禹锡将柳宗元介绍给老王,他们经常聚会吐槽当下的黑暗现状,谈论到自己的政治愿景时无比亢奋。
这就是“永贞革新”团队的雏形。万事俱备,只等唐德宗嗝屁了。
805年,唐德宗驾崩,唐顺宗继位。
李诵在太子岗位上熬了26年,估计是常年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导致内分泌严重失调。刚登上皇位就住进特护病房,朝局落入革新派手中。
依仗唐顺宗的信任,王叔文们可以说是呼风唤雨,连谁当宰相都由他们说了算。“二王刘柳”组合激情万丈,幻想打造一个朗朗乾坤。
那一年,柳宗元才32岁。他用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没工夫怀疑这辈子是不是太顺了?因为,他的工作计划排得很满。
革新派废除苛捐杂税、惩治贪腐懒政、放还宫女出嫁等等。民间对此呼声很高,史称“百姓相聚,欢呼大喜”。
但这些文人终究不是政治家,他们拥有美好愿景,却没有相应的手腕。面对强大的藩镇和宦官集团,始终是束手无策。
王叔文在各部门安插亲信,想一口一口吃光对手碗里的饭。很多失势的老家伙,都躲在暗处等待翻身的机会。
飓风过岗,伏草唯存。
就在斗争最关键的时刻,唐顺宗的共享氧气瓶炸了。
唐顺宗当了八个月皇帝,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单。
他准备立大儿子李淳当太子,革新派打心底不同意。因为李淳不鸟他们,和死对头宦官的关系很好。
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柳宗元为说服老板换继承人,熬夜加班写下《六逆论》,大意是:老大、老二无所谓,只要脑瓜灵、品德好就能当皇帝。
李淳恨死了柳宗元:眼看到手的皇位要飞了?这糟老头子就坏的很!
宦官一看形势不妙,直接跳上龙炕逼唐顺宗退休。李淳登基称帝,意气风发一百多天的革新派完蛋了。
唐宪宗算是晚唐明君,但不代表他会放过搞自己的人。王叔文被杀,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全都贬到偏远山区。
柳宗元先是下放邵州,走到半路又被赶去更穷的永州。要不是《六逆论》写的大义凛然,唐宪宗真想弄死他。
虽说还有司马职位,但是柳宗元在永州连个宿舍都没有。他只得借住在寺庙,夜里着火还把铺盖烧光了。
那一年,柳宗元还是32岁。人生何曾如此狼狈过?但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对手掌权,他被抹黑成“怪民”。
半年之后,老母亲猝然离世。
兜里没有钱
一身都是病
心中尽伤怀
……
柳宗元的水土不服非常严重: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
他担心自己会死在这里,就给认识过的人疯狂写信,诉说自己的悲惨以求调回长安,却一直没得到回复。
开玩笑,柳宗元得罪的人是大唐皇帝。
家世、才华、地位…那些曾让他高扬头颅的资本,一夜间好像全都变成羞辱讽刺。
悲情、愤懑、癫狂…那些从未品尝过的负面情绪,一夜间好像全部占满他的心智。
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以此大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
柳宗元想不通:他没给自己谋私利,只是想让世界更清朗些,却为何落得这般田地?
有一天,柳宗元出门散心,遇到捕蛇的老蒋。
老蒋:我爷爷、父亲都是死在这活上。
柳宗元:那我打个招呼,你以后就不用干了。
老蒋:不不不,高风险高收益。
柳宗元:你不要命了吗?
老蒋:官老爷,您是不知道活人难啊。
柳宗元:什么意思?
老蒋:每年给官府交两次蛇,我家就不用纳税了。
柳宗元:纳税怎么了?纳税光荣!
老蒋:十家交税的,八家都绝户了。
柳宗元:什么意思?
老蒋:税点太高啊,他们不是饿死就是跑路。
柳宗元:苛政猛于虎!
老蒋:嗯嗯,捕蛇玩命还是很幸福的。
柳宗元:……
见过太多的民生艰难,柳宗元渐渐觉得自己这点遭遇都不算啥。和永州的贫困百姓比起来,他已经活的很舒服了。
曾经的辉煌偶尔还会折磨他,但柳宗元的内心开始和世界和解。他将知识转化为开悟,在自然山水间感受天道自然。
借万物之妙,抒胸中之情。
柳宗元写下大量的寓言故事,用来嘲讽当下的黑暗和当年的自己。
《黔之驴》:这头蠢驴又跳又叫,老虎开始还很害怕,后来发现它没啥本事,就直接扑上去咬死。
《临江之麋》:主人让狼狗和麋鹿和平相处,这头蠢鹿真以为狗是好朋友,遇上野狗打招呼时被咬死。
《罴说》:猎人不练射箭,却喜欢玩口技。学鹿叫引来了貙,模仿老虎叫引来了熊,结果被熊吃了。
《蝜蝂传》:小虫子喜欢背着重物往高处爬,有人怜悯它太辛苦,就帮它减少负重。但虫子又贪婪的背起来往上爬,直到掉下来摔死。
……
在旷世名作《永州八记》中,柳宗元特别喜欢修改地名,当地山川河流都被他改成“愚”字辈的。愚溪、愚丘、愚泉、愚沟、愚池…
或许,只有愚人才会拥有真正的快乐吧!
柳宗元的伟大在于:从高傲华贵跌落到绝望泥泞,他依然能找回本心。身份落差带来了屈闷,却也让他更加明心见性。
在永州蜗居10年,柳宗元静心写下300多篇诗文。随着才华名声不断高涨,很多朋友开始想办法让他回长安。
十年了,皇帝的恨意应该会淡点吧。
经过几位宰相联合提议,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被调回长安。然而短短一个多月,他们又再次被赶出京城。
因为刘禹锡写了首打油诗。
老刘和老战友游园赏花,看着热闹非凡的长安盛景,丝毫没有他们当年闹革命的痕迹。刘禹锡不无惆怅的吟诗一首: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死对头本就不愿意让他们翻身,第一时间给唐宪宗打小报告。
皇帝暴怒:啥意思?还“尽是刘郎去后栽”?老子不计较当年恩怨那是咱大气,你们还真拿自己当盘菜啊!
哪里远往哪里滚!柳宗元滚去柳州,刘禹锡滚去播州。
柳宗元没有争辩,他只是替老朋友刘禹锡担心。自己的父母都过世了,哪怕被发配火星也能说走就走。
柳宗元:老刘的母亲八十多岁了,要是跟他去播州恐怕会死半路上。柳州好歹近点,麻烦老板给我两对调下。
唐宪宗:他刘禹锡要是真孝顺,办事说话就该注意分寸。你们永远都是这副吊样子,有啥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李淳依然忌恨这帮人,根本就不管这事。多亏裴度提醒他考虑下公众舆论,唐宪宗这才松口。
好人轮不到柳宗元来做。唐宪宗下旨:刘禹锡虽然犯错,但皇帝念及你娘的年事已高,改派去情况较好的连州。
刘禹锡接过圣旨,心里嘟囔着:这特么谁写的圣旨?你娘的!!
42岁的柳宗元走向更偏远荒瘠的柳州,他的心情要比10年前平静很多。
永州的苦难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已经磨练成饱经沧桑的智者。柳州将成为他名望的巅峰,亦是人生最后的归宿。
他教化当地民众打井吃水、开垦荒地种粮、大面积植树造林。
他严打搞迷信骗人的巫医,推广正统医学为当地人行医治病
他大力兴建学堂,动员适龄儿童入学,自己没事就过去讲学。
当地民间借贷都以家人做抵押,如果到期不还钱,将任由债主处置(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沦为奴婢)。
虽然这是风俗公约,但柳宗元强改规矩:没还钱可以带走人,但他们做工必须折算工钱,足够抵债时就得放人。
….
百姓们感念柳宗元的恩德,尊称他为柳柳州。
看着这片贫瘠的土地日渐繁荣,柳宗元的内心愈加释然安定。
每当写出一篇新文章,都能引起很大的轰动。有人不远千里跑来拜师学习,史称“凡经其门,必为名士”。
然而白日的喧嚣热闹,遮挡不了黑夜的孤旷寂寥。
文人的内心,总似有股难以摆脱的细腻伤怀。每当夜深人静,柳宗元想起曾经以他为傲的父母亲,心中还会有些隐痛。
这个时候,他常常会找秦岭一白冲杯土蜂蜜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唯有一口香甜能解千愁。
长年的贬谪生涯,让柳宗元的身体状况很差劲。预感自己时日不多,他将所有文稿寄给刘禹锡,由其整理成《柳宗元集》。
公元819年,柳宗元病逝柳州,终年47岁。韩愈为他撰写碑文:呜呼!士穷乃见节义。
历史悲情处在于:个体的悲剧往往会成为民族文化的财富,而且呈绝对正比关系。
只有历经坎坷还能坚守本心的人,才配得上荣耀万世。柳家数百间年出产大官无数,却没人记得那些“成功族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