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晋国正卿赵武与太傅叔向到九原游玩。九原是晋国的国家墓地,诸多权贵都葬于此地。两人一路走过诸多历史名人之墓,突然间提及一个话题:“如果死者可以复生,我们会跟谁在一起?”
叔向是太傅,他所关注的历史名人也是太傅:“应该是阳处父吧!”
可赵武却对阳处父有些不屑一顾:“阳处父为人虽然廉洁正直,却不免身亡,他的智慧不足称道!”
叔向想了想,又答出了另一位太傅:“狐偃如何?”
赵武答道:“狐偃见利而不顾其君,他的仁义不足为道。还是士会好啊!接受进谏时不忘记他的老师,提及自身时不遗忘老友,侍奉国君时不结党营私、也从不阿谀奉承!”
赵武对士会如此称赞,其实是有感而发。
当前形势下,晋国卿士们各自为政,阿谀奉承、党同伐异者屡见不鲜。赵武当上正卿后,面对结党营私、政出多门的政坛现状,他又怎么能不感慨万千?
不过,言谈之间赵武似乎对狐偃很是不屑,甚至讥讽他的“仁义不足为道”——为什么赵盾不喜欢狐偃,还说他是“见利而不顾其君”呢?
公元前636年1月,秦穆公率大军护送公子重耳回国。当大军到达黄河边上时,狐偃突然手捧一块璧玉,对重耳说道:“下臣多年来跟随您巡游天下,罪过甚多。请从此逃亡以避罪!”
重耳听了,大惊失色,赶紧挽留道:“将来如果我不能与舅舅同心同德,以河神为鉴!”说完,就把狐偃送过来的玉璧扔到了黄河之中,并与狐偃盟誓!
黄河边上发生的这件小插曲,让后人对狐偃颇为不屑:因为担心国君回国后忘记了自己的功劳,竟然不惜以退为进逼着国君与自己盟誓,这算是什么忠臣?难怪赵武要说狐偃是“见利而不顾其君”了!
狐偃是公子重耳的舅舅,也是他的老师。因为父亲晋献公多内宠,儿子众多。儿子多了后,晋献公对儿子们不是宠爱,反而是加倍防范。这样一来,重耳从小可能就很少感受到父爱。也因如此,舅舅狐偃不但是重耳的老师,某种程度上更像是父亲。后来,年仅十七岁的重耳被迫逃亡国外,狐偃也不离不弃地始终跟随者他。
在重耳逃亡海外的十九年中,时人称他身边有卿士之才者三人:父亲一样的狐偃,老师一样的赵衰,兄长一样的贾佗。一位拥有治国之才的能人,却甘愿蛰伏十九年,跟随返国希望渺茫的公子四处流浪,狐偃对重耳的忠贞天下少有。可为何在重耳回国为君之际,狐偃却突然提出要离开他呢?
《东周列国志》中提到,在渡过黄河时,重耳让人把流亡海外期间的破烂旧物全部扔掉。看到此幕,狐偃有感而发:“公子未得富贵,先忘贫贱,他日怜新弃旧,把我等同受患难之人,看做残敝器物一般,可不枉了这十九年辛苦!乘今日尚未济河,不如辞之,异时还有相念之日。”因为担心重耳富贵后喜新厌旧,狐偃这才主动请求离开,以试探主君之心。狐偃此举,遭到另一从亡功臣介子推的反感:“公子之归,乃天意也,子犯(即狐偃)欲窃以为己功乎?此等贪图富贵之辈,吾羞与同朝!”果然,回国后不久,介子推就同母亲一起归隐了。
《东周列国志》演绎的这一故事,加深了世人对狐偃“见利而不顾其君”的印象,大多也对他的用心颇有微辞了。
然而,在到达黄河边时,狐偃果真是因为害怕重耳喜新厌旧才上演了这一幕吗?
或许,这其中还别有隐情。
公元前637年,在酒醉不省人事时公子重耳就被狐偃等人偷偷运出了齐国。重耳醒过来后,意识到已离开齐国、被迫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顿时怒不可遏,抓起一把戈就去追赶狐偃。在追打的同时,重耳嘴里还不依不饶地骂道:“如果大事一无所成,就算是吃光舅舅身上的肉,也不足以解恨!”
狐偃一边逃,一边戏谑地答道:“万一大事不济,我恐怕就死在荒郊野外,谁还能与财狼争我的肉吃?如果大事成功,公子整天美酒佳肴,我狐偃的肉又腥又躁,您怎么吃得下口呢?”
过了好一会,重耳才彻底冷静下来,不得不接受了现实,跟着狐偃等人继续上路了。
这次风波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可对狐偃来说,这却是一次无比沉重的打击。狐偃是看着重耳从小长大,名义上是他的舅舅、老师,更多时候还是重耳的父亲。虽然重耳是君,但他对狐偃几乎言听计从,从未有过违逆之事。如今重耳突然提着戈来追打狐偃,就如同儿子追打父亲一般,怎能不让狐偃备受打击?
或许狐偃还没完全意识到,出逃时的重耳还是十七岁少年,可此时他已是过了而立之年的成年人了。少年时的重耳,狐偃凭借长辈身份就能轻易说服;可已成年的重耳,凡事都自有主见,狐偃仅凭长辈威严就能让他轻易服从?
更何况,此时公子重耳还对狐偃心存芥蒂。
十多年前,里克杀死奚齐和卓子,并派人来接重耳回国为君。可在狐偃的竭力阻扰之下,重耳被迫回绝了里克,错过了这次回国良机。这之后,重耳就被迫在东周多流亡了十来年。虽然没有公开责怪过狐偃,但重耳内心对狐偃阻止他回国一事肯定多有不满。
后来重耳一行人又逃到了齐国,可年迈的齐桓公早已失去了旧日的雄心壮志。齐桓公虽然善待了重耳,并把公室之女嫁给了他,但对扶持他回国为君之事却绝口不提。十多年来四处流浪,却四处碰壁,重耳早就死心了。虽然人生遭受重大挫折,可毕竟在齐国生活优越,重耳此时万念俱灰,想着就在齐国终老算了。
可狐偃竟然还不死心,又把他骗出了齐国——这如何能不让重耳怒火中烧?
前次里克邀请重耳回国,被狐偃阻止了,使得重耳十多年来颠沛流离,尝尽了诸侯们的白眼。现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可平静生活却再次被狐偃打破,重耳不向他发火又向谁发火?
重耳辈份再小,他都是君;狐偃辈份再高,他都是臣。如今君主已长大成人,再也不是当年言听计从的小孩了!经历这场风波后,狐偃立刻感受到了与重耳在情感上的生分:两人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后来,在秦穆公邀请下,重耳一行人来到了秦国。
在决定重耳命运的关键时刻,狐偃再次掉了链子。当秦穆公宴请重耳时,狐偃却拒绝陪同主君前往:“我不如赵衰善于辞令,还是让赵衰陪同你去吧!”结果,在秦穆公第二次宴请时赵衰大放异彩,巧舌如簧地赢得了秦穆公信任。这次宴会过后,秦穆公就答应发兵支持重耳回国了。
从重耳出逃那刻起,一直到重耳回国,狐偃似乎从未发挥过重要作用,这怎能叫他不心慌?
所以大军到达黄河边上时,狐偃才不自信地上演了告别的一幕——这不光是测试自己在重耳心目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测试今后能不能在重耳之下有所作为。
在评价东周霸主时,孔夫子曾说晋文公是“谲而不正”。然而,与其说是晋文公“谲而不正”,不如说晋国国风就是如此。从晋文侯到晋武公、晋献公、晋惠公,晋人都崇尚实用主义,不择手段来达成目的。国君如此,晋国大臣们当然也纷纷效仿。晋献公重用的士蒍、荀息,晋惠公重用的郤克、吕甥,晋文公重用的先轸等等,都以善权谋而闻名于世。所以说,晋国国风就崇尚“诡谲”。
但狐偃,却是个例外。
当年狐偃之所以阻止重耳回国,理由就是“父母死为大丧,馋在兄弟为大乱”,趁大丧大乱回国为君,这太不道德。由此可见,在众多实用主义者包围之下,狐偃却标榜礼义仁信,堪称独树一帜。可问题在于,在乱世中,“礼义仁信”有用吗?
晋文公出身于实用主义家庭,他也并不排斥诡谲之术——只要能达成目的。但晋文公也能清楚地意识到,狐偃虽不善诡诈,但他的长处不在谋而在略。
公子重耳拒绝回国那年,晋惠公趁大丧大乱之际回国了,早早地成为了国君。但回国后,晋惠公立刻就遭遇到狐偃所预测到的困境:二度弑君的里克该赏还是该罚?答应给秦国的土地给还是不给?赏赐里克就是鼓励下臣弑君,惩罚里克又是不讲诚信;给秦国土地是卖国求荣,不给秦国土地是违诺失信。所以,晋惠公回国后,就不断地在两难之间艰难抉择,使得他在晋国人心尽失,最终酿成了韩原大败的国耻。
难道是晋惠公的能力太差吗?
晋惠公重用吕甥,推行了“作爰田”、“作州兵”两大改革,这奠定了日后晋国称霸东周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基础。能推行意义如此重大的改革,足以证明晋惠公执政能力并不弱。可晋惠公却未能享受到这两大改革的成果,追根溯源,正如狐偃所说:“树木要长得高大起始极为重要,起始时没能巩固根本,最终必将枯萎!”正因晋惠公趁乱而入,所以他在两难时不得不放弃了信义,致使晋国人心涣散,最终让他自己一事无成。
如果当年重耳不听狐偃之劝回国,他会不会与晋惠公一样,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也许正是看清了这点,重耳才会坚决将狐偃留了下来。
事实上,晋文公回国后,正是狐偃推动晋国建立起“礼义仁信”的文化,才能让原本人心各异的晋人团结在一起,并在城濮之战中一举战胜强楚、称霸天下。如果说先轸是晋文公得以称霸东周的战术执行者,那么狐偃就是晋文公得以称霸东周的战略推动者。
可晋文公却将先轸提拔成正卿,这足以证明晋文公也是个实用主义者——也难怪孔夫子要说他是“谲而不正”了。
因此,狐偃在黄河边的所作所为真是“见利而不顾其君”吗?
也许,狐偃更怕的是晋文公见利而忘记了“礼义仁信”,重蹈晋惠公覆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