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懿宗咸通九年（公元868年）的正月，长安城的咸宜观发生了一起轰动的杀人案。杀人者是当时颇有盛名的女道士——才女鱼玄机。

关于这起案件的始末，有多处史料记载留存。

如《全唐诗》卷八百四《鱼玄机传》、《南部新书·甲》、《直斋书录解题》、《唐诗纪事》卷七八、《北梦琐言》卷九，以及《三水小牍》。

其中，以皇甫枚所著的《三水小牍》记录得最为详尽。

一、“杀婢案”的始与末

鱼玄机有一位婢女，名叫绿翘，聪明伶俐，又乖巧听话，很得鱼玄机的信任和喜爱。一天，鱼玄机受到“邻院”的邀请前往赴宴，临行前告诉绿翘说：“要是有熟人来，便直接告诉我的去处。”

由于女伴的热情挽留，这天，鱼玄机在邻院耽搁太久，归来时已经是暮色四邻。绿翘迎接她时说道：“有位姓陈的乐师午后曾到访，我告诉他你的去处，他没有下马就离开了。”

这个陈姓乐师是鱼玄机的相好，素来与她亲近，以往她外出时，他总是耐心等候，这次怎么就连马都没下就走了呢？

鱼玄机越想越不对劲儿，怀疑绿翘与陈乐师有私情。到了夜里，鱼玄机把绿翘叫进自己的房间，点上灯烛，关好门扉，开始审问。

绿翘没有承认，急忙解释：“自从我服侍您以来，一直都规规矩矩、小心谨慎的，从来没有忤逆过您。何况那位乐师来时，我连门都未曾开，只是隔着门对他说您不在，陈乐师没有回答便离开了，您不要怀疑。”

鱼玄机见她不认，更加生气，把她的衣服脱去，拿起鞭子打了几百下。绿翘依然不承认。最后奄奄一息，临死前，她把一杯水泼在地上，说道：“你想求三清长生之道，却不能忘却红尘之欢。今天以己之心猜疑别人，诬陷我的清白。我今日难逃一死，若苍天有知，我冤屈的灵魂必然不会放过你。”

说完，绿翘就倒地死去了。

鱼玄机十分惊慌，勉强定了定神，趁着夜深人静，赶紧把绿翘埋在了后院。之后有人问起绿翘到哪里去了，鱼玄机就说：“春雨后逃走了。”

一天，鱼玄机在观内宴请，有位客人去后院小解，瞧见一块地上聚集了许多苍蝇，赶也赶不走，便觉得十分奇怪。上前仔细一瞧，地上还隐约残留着些许血迹，腥味甚浓。

客人出来后就把这个奇怪的发现告诉了自己的仆人。仆人回家后又告诉了在官府当差的哥哥。恰好他哥哥曾向鱼玄机借钱被拒绝，怀恨在心，就想报复鱼玄机。

于是立刻来到了咸宜观门外监视，观察了很久都不见绿翘的身影，越发认定绿翘已死。赶紧叫来了几个小吏，闯进鱼玄机的后院，果然挖出了绿翘的尸体。

这几人于是就把鱼玄机带到了京兆府。

案件主理人是京兆尹温璋。温璋办案素以铁面无私著称，经他查实，鱼玄机确系杀人，依照唐律，判处结果已然十分明了。然而，由于鱼玄机名声太盛，才气横溢，平日交游甚广，使得许多官员为鱼玄机说情。

温璋觉得十分棘手，于是把案件上交皇帝，由皇帝亲自裁决。

然而，令包括温璋在内的所有人都十分意外的是，懿宗给出了死刑的判处结果。

二、为什么说，鱼玄机罪不至死？

在现代人的观念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怕不偿命，也必然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不管这个被杀的人是乞丐还是贵人。要知道，这一观念的前提是：人人平等。

在一千多年的唐代，这一前提显然是不成立的。

唐律明确规定，人分为良、贱，等级非常严格，是唐代社会的两大基本阶层。其中，良人包括士农工商，贱人则分为官贱和私贱。

官贱包括各种类型的官奴婢、倡优皂吏等，私贱是指隶属于私人的奴婢。

良人与贱人之间，有着法律保护的区别待遇，和无法逾越的鸿沟。严格的社会等级决定了，私人奴婢处于社会的最底层。

在唐律中，若良人侵犯贱人，处罚一般比较轻，但反之却严重得多。比如奴婢杀主，被视为“大逆”，属于不被赦免的“十恶”，也就是说，即便天下大赦，这类人也没有获得赦免的机会。

《唐律》规定，“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这一规定说明，奴婢是和畜产一样可以被主人随便售卖的。唐代奴婢买卖事宜由当地诸市署掌管，明文规定了奴婢买卖过程中的具体步骤和手续。

市署将奴婢与牛马等物一般，按照优劣分为上、中、下三等，然后标出对应的价格售卖。售卖的过程，一是“立券”，二是“过贱”，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则，违反者要受到法律的惩罚。

所以，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杀人者并不一定要偿命。关键要看死的人是什么人，杀人的人又是什么人。

《唐律疏议》三百二十一条规定：“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由此可以看出，主人诛杀奴婢，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会被判处死刑。

在“鱼玄机杀婢案”中，死者是一名女婢，杀人者鱼玄机是她的主人。

鱼玄机为女道士，其身份略有特殊，但依然受到法律的保护，也就是说，她虽为女道士，但诛杀婢女后，依然不会受到太大的惩罚。

《唐律疏议》中规定：“观有上座、观主、监斋，寺有上座、寺主、都维那，是为‘三纲’。”规定“观寺部曲、奴婢于三纲与期亲同。”

所以说，寺院道观的法则与外界是一样的，在寺院道观中杀了奴婢，也与外面是一样的，不会受到十分严重的惩罚。

既然鱼玄机杀婢女，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不会被判处死刑，那为何唐懿宗执意判处她死刑呢？

唐懿宗

三、鱼玄机之死的真正原因

大唐帝国经安史之乱后，繁华已成过往，帝国权利逐渐下移，藩镇崛起，叛乱此起彼伏，同时外夷不断入侵，威胁着帝国的边陲安宁，加上朝堂上宦官弄权，牛李党争，危机四伏。

唐懿宗时期，面对着外忧内患，广大民众的思想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帝国前期的浪漫吟咏，逐渐被严明的儒学所代替。封建伦理道德开始复苏。

这种大环境下，封建伦常所倡导的“三纲”便被奉为标杆。“三纲”的基础是建立在夫权基础上的，这对女性的妇德要求也越来越严格。

初唐时，女性所迸发的自由、野性、骄傲，渐渐被社会所不容。

用鱼玄机显然是在“三纲”之外的。

她早年曾作诗：“白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这句诗表面是在“恨”女子无法参加科考走上仕途，辜负了一身才华，根本其实是对男女社会地位不平等的控诉。

此外，她还在诗作《赠邻女》中写道：“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用宋玉、王昌两个典故表现出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包办婚姻的批判和指责。

在夫权至上、男尊女卑的社会大环境下，鱼玄机无疑是一个标新立异的“叛逆者”，她用一身才华，勇敢骄傲地挑战着整个社会根深蒂固的“三纲”、“五常”。

锋芒毕露，被社会所不容，不幸成为帝王向封建夫权的献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临行前，鱼玄机在狱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这句诗表面上是赏月吟风之作，但略一琢磨便会发觉内里曲折意味。

马上就要被处决，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关心风与月？

这不过是自己对命运的不甘，用诗意喊出自己的冤屈。

待明月皎皎，清风拂来，真相自会揭晓。

死亡是哀默的，冤屈是痛楚的，她用这句诗，为自己不圆满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以诗意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不愧是一代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