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秋时国君中,宋景公算得上是长命——他执政长达四十八年。他一生共遭遇了两次内乱:第一次,是因公子地鞭打宋景公宠臣向魋后,引发了公子辰与公子地之乱;第二次,则是宠臣向魋与宋景公决裂、发动了叛乱。
两次内乱,宋景公都侥幸获得了胜利,这使得他在宋国的地位愈发稳固。晚年时,宋景公曾对六卿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皇缓为右师,皇非我为大司马,皇怀为司徒,灵不缓为左师,乐茷为司城,乐朱锄为大司寇。皇氏与乐氏都是宋戴公之后,灵不缓则是宋文公之孙。
这一次调整,其中暗藏玄机。
因为宋襄公时庶兄子目夷对宋国有大功,所以自那时起,左师世代都是由子目夷后裔担任。公元前576年,桓氏一族作乱、杀了宋共公太子,右师华元将桓氏一族大多驱逐出国,只留下了左师向戌。如今向戌之后也多次作乱,致使左师之位都给了他人,足见宋桓公后裔在宋国已彻底失势了。
能将桀骜不驯的桓氏一族逐步调整出宋国政坛,足见宋景公已控制了国政。至少,比起以前的多位宋国国君,宋景公在国政上的话语权要大得多。在掌控国政大权后,宋景公的执政业绩也远胜之前多位国君。
公元前488年秋,宋景公第三次率兵伐曹,竟将曹国灭了!曹国是姬姓国,因为曹伯阳不自量力、妄图称霸,多次与宋国对敌。经过多年征伐,宋景公最终灭了曹国,将其纳入宋国统治范围。在春秋时代的宋国国君中,这可是极其罕见的功绩。
执政有功,寿命又足够长、熬死了诸多德高望重的旧卿士,这让宋景公在晚年时权力进一步得到增强,基本控制了宋国政局。
可随着宋景公年龄增长,行动日益迟缓,虽然掌控了国政,但在处理政事时往往就不能亲自到场。所以,日常政事宋景公都是由内宫亲信大尹代为转达。这位大尹也不是良善之辈,眼见宋景公年老不省事,就经常不上告、假称君命而直接发令行私政。
大尹如此胡作非为,次数多了,终于引起卿士的不满;司城乐茷就想除掉大尹。可左师灵不缓却劝说道:“先放纵他几天,等他恶贯满盈。他权势重却无根基,怎能不败?”
话虽这么说,可变故很快就到了。
宋景公寿命虽长,却有一最大隐忧——没能生下儿子。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将侄儿公孙周之子子得、子启养在宫中,准备从他们之中挑选一位作太子。不过,因为没意识到自己很快就将遭遇不测,生前宋景公一直没明确谁来做接班人。
公元前469年10月,宋景公偶尔兴起,到空泽(今河南虞城县南)游玩。不想,意外却发生了:宋景公竟突然去世了!此时,宋国卿士都不在场,大尹便率空泽一千甲士,护送宋景公灵柩秘密回到了商丘。在宫中放置好灵柩后,大尹立刻派人去召六位卿士:“听说下邑有战事,国君请六位前来商议!”
六位卿士不虞有诈,急忙前往赴会。等六卿都到齐后,大尹就突然发难,命甲士们劫持了六卿,宣称:“国君有重病,请几位盟誓!”在强迫六卿都完成盟誓,不得对公室不利之后,大尹才将六卿放了出来。
随后,大尹立子启为国君,在宋国太庙中主持宋景公的葬礼。这么一耽搁,宋景公去世三天后,国人才知道这一消息!
被大尹这么耍弄了一次,宋国六卿心中当然有气,开始四处活动,谋划对大尹的报复。司城乐茷就派人在国都中四处散布流言:“大尹长期蛊惑国君,专权好利;如今国君没有重病却突然去世,还隐瞒其死讯,不用说都是大尹阴谋!”
此言一出,整个国都内都人心浮动,都对大尹产生了疑心。
听到了这个谣言,大尹也暗自不安起来。他自己揣摩道:“六卿盟誓时,我没参与,将来他们是要驱逐我吧!不如再次盟誓!”于是,他命祝官先备好了盟书。
此时,六位卿士都应邀到了唐孟(宋都郊区之地),准备参与结盟。
意外的是,祝官襄却偷偷来到了唐孟,把大尹的盟书提前给大司马皇非我看了。皇非我拿到了盟书,又将其展示给司城乐茷、左师灵不缓、门尹乐得看,说:“现在民众都站在我们一边,不如驱逐大尹吧?”于是,六卿都不再老实等待,而是各自回家、组织起自家甲士,向国人呼吁:“大尹蛊惑国君,欺凌公室。跟随我们之人,都是拯救国君!”
宋国人听了,群情激愤,纷纷站出来支持六卿。
见情势不妙,大尹也向众人喊话:“戴氏、皇氏将对公室不利,跟随我之人,不用担心富贵之事!”国人听了,却讽刺道:“你本来就与国君没分别了!”
戴氏、皇氏还想趁机攻打新立国君子启,可乐得却阻止了他们:“不行。大尹因欺凌国君有罪,我们再讨伐国君,就太过分了!”卿士们就此统一思想,把矛头都对准了大尹。
眼见人心不附,大尹深知性命难保,立刻就带着子启逃到了楚国。随后,六卿改立子得为国君,是为宋昭公。宋国史上,这是第二位昭公了。
在大尹立子启为国君时,宋昭公曾梦到弟弟子启头朝北睡在都城东门之外,自己则化身为乌鸦站在上边,嘴在南门、尾在北门。这可是面南背北的吉梦啊!梦醒后,宋昭公就高兴地说:“这是美梦啊,我一定能被立为国君!”
如今,美梦总算是成真了。
赶走大尹后,司城乐茷成为上卿。他再次主持了皇氏、戴氏盟誓:“三族共同执政,不要互相伤害!”
一场危及到宋国政权的内乱,就此落下了帷幕。
进入春秋后,宋国始终是内乱不断。
宋国内乱的主导者,往往不是宋戴公之族,就是宋桓公之族。两大公族势力霸占政坛,让宋国国君长期处于弱势地位。但宋景公是春秋中晚期以后,难得一位在政事中还拥有发言权的国君。这种地位的获得,一是他在两次内乱中侥幸成为胜利者,大量驱逐了公族人士;二是因为他比众多卿士更长命,熬死了诸多德高望重的老臣,赢回了在国政上的话语权。
可惜,在两次与公族的权力斗争中取得了胜利,宋景公却输给了岁月:因年老体衰,让身边宠臣借机控制了国政。
这次内乱的主导者大尹,是位连姓名都没留下来的官员。虽然后世对于大尹之职的地位还存在争议,但大尹既然不是卿士而言,那么其权位在宋国应该不高。可因为大尹是宋景公唯一信任之人,所以当宋景公年老体衰之后,他就能狐假虎威、假借君命而施私政。如果不是大尹政治经验不足,也许他就能彻底除掉六卿,窃取宋国政权了!
这就是宋景公的悲哀:执政四十八年,两次战胜了公族,却差点输给了身边小人!
宋景公的悲剧,就是因权力过于集中而造成。六卿主导国政之时,想要篡夺宋国政权,需要控制六位卿士;可一旦宋国之政集于国君一人,只需控制宋景公,就能巧妙地窃取宋国之政了。
这种现象,在后世也屡见不鲜。
为加强中央集权,西汉早期汉皇室不断采取各种措施“削藩”,甚至还不慎引发了七国之乱。到汉武帝时,他利用“推恩令”,终于成功地破除了分封制桎梏,将各诸侯国慢慢转化成大汉帝国下的郡县,举国之权逐渐集中于皇帝一人。可到西汉末时,王莽只需控制大汉皇帝,就可轻松窃取政权——如果西汉初的各诸侯国还在,王莽还敢妄动吗?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的悖论:公族强,则公室弱;可一旦公室独强,国政由国君独揽,国之兴衰就取决于国君一人,这往往也并非国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