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公族派别极多,较为强大的有宋戴公之族与宋桓公之族。进入春秋后,这两大公族几乎主宰了宋国国内的历次内乱。而复杂的公族派别利益诉求不同,使得宋国内乱显得极为复杂,让人难以探求其因果。
宋元公之时,华、向之族作乱,华亥、华定、向宁等人一度劫持了宋元公。被扣押后,宋元公被迫同意互换人质,把三个儿子留在华亥家中,才将自己赎了回来。后来,宋元公得到大司马华费遂支持,才将华亥、华定、向宁三人赶出了宋国。可事态平息没多久,华费遂儿子华多僚诬陷亲兄弟华䝙(yú)作乱,使得宋元公又驱逐了华䝙。在家臣推动下,华䝙被杀死了华多僚,劫持了父亲,召回华亥、华定、向宁,再度发起了叛乱!……
在这场长达三年的动乱中,大司马华费遂三个儿子的立场就完全不同:华登是首乱之人,在华费遂讨伐叛党时逃入吴国,又在华䝙叛乱时引吴兵前来伐宋;华多僚是宋元公身边御士,因为与华䝙闹矛盾,在国君面前诬陷华䝙;华䝙原本无心造反,却被华多僚逼上了梁山……。
由此可见,宋国公族与公室之间矛盾之复杂,各公族的派系之多,在诸侯国中可谓是独树一帜。
公族势力威胁到国君地位的现象,这在东周诸侯国中极为普遍。郑国、鲁国、楚国、甚至曾经的晋国,都曾发生过不少公族和公室之间的血腥权力斗争。
可这次楚平王派兵前往支持华、向之乱时,却遭到太宰犯的劝阻:“诸侯国中,唯有宋国臣民还真正侍奉其国君。现在因为国家之争,放弃支持其国君而去支持其臣子,这恐怕不合适吧?”
东周诸侯国君权下移,每次内乱结束,都对国君的权力是一次削弱。到春秋中晚期时,不少诸侯国的国君都是摆设了。唯独宋国,虽然内乱也十分频繁,但其臣民却还效忠于国君。所以,太宰犯劝说楚平王不要去支持叛乱的臣子,以作楚鉴。
楚平王听了后,也有些后悔,惋惜地答道:“你说得太晚了,我已经答应他们了!”
宋国这一现象确实独特——同样是公族势力强大,为何宋人却多效忠于国君呢?
鲁昭公被三桓家族赶出国后,因为经历了华、向之乱的切肤之痛,宋元公对鲁昭公极为同情。他主动出使晋国,试图联合霸主将鲁昭公送回鲁国。可惜,半路上宋元公却突发疾病,不幸去世。
宋元公死后,其子头曼被立为国君,是为宋景公。
宋国司马向魋(tuí),因为从小被宋景公养大,极受宋景公宠爱。向氏原本就是宋桓公之后,所以向魋又被称作桓魋。可是,因为一颗珍珠,向魋与国君之间产生了裂痕。
公元前484年,卫国大叔疾逃到了宋国。为求得庇护,大叔疾进献给向魋一颗漂亮的珍珠。向魋见了珍珠非常高兴,立刻将鉏邑(今河南滑县东)赏赐给了大叔疾。没过多久,宋景公也想要这颗珍珠,就当向魋面讨要。向魋恃宠而骄,竟然拒绝将珍珠进献给国君!
这让宋景公对向魋心生不满,君臣之间从此有了芥蒂。
人就是如此,以前没这事时,向魋做什么都好。自从两人间产生了芥蒂,向魋做得再好,宋景公也看不上了。几年过去,宋景公对向魋意见越来越多,就想要讨伐他。为此,宋景公还让母亲出马,频繁邀请向魋前往宫中赴宴,想借机除掉他。
向魋也很聪明,知道宋景公将对自己不利,决心先下手为强。
于是,他向宋景公提出,以自家私邑鞍(今地不详)来交换公室宗邑薄(薄即亳,在今河南商丘北)。薄邑是商汤时的都城,政治意义重大,宋景公当然不会答应与向魋交换。
为迷惑宋景公,向魋又主动增加了七座城邑,再次提出交换,并顺便提出请宋景公吃饭——交换城邑能不能成功不重要,咱们君臣可以先联络联络感情。
当然,向魋不是真心想要请国君吃饭,而是定下了一场鸿门宴:向魋命家人全副武装,提前埋伏好了;只要宋景公敢上门,就必死无疑!
君臣之间互相算计到了这种地步,也令人唏嘘不已。
宋景公也深知向魋家是龙潭虎穴,去赴宴就是自投罗网
于是,他对司马皇野说道:“是我宠坏了向魋,今天他就要祸害我了,请救救我!”向魋是宋景公从小养大,如今竟要谋害国君,这真是狼子野心!
皇野听了,答道:“有臣子不忠顺,神仙都会厌恶,何况是人呢?岂敢不服从命令!但如果得不到左师支持,此事无法成功,请国君先召见他。”左师之职,世代都是由公子目夷后代担任,而向氏正是目夷之后。此时左师不是别人,正是向魋的兄长向巢。
向巢为人,极为讲究。每餐吃饭之前,都要求家人敲钟为号。这时,向巢家中恰好传来了钟声,宋景公便答道:“现在左师正在用餐。”过了一会,又传来了钟声,宋景公知道,向巢已吃完饭:“可以去叫他了!”
皇野闻命,立刻驱车前往向巢家,邀请他参加田猎:“逢泽(今河南商丘南)田猎之官说,那里有很多大麋鹿。国君说:‘虽然向魋没来,但左师如能来,我想和他一起田猎,如何?’国君害怕以私事烦劳您,我就自告奋勇私下前来相邀。国君想快点出发,所以特意让我乘车来相邀。”
虽然是兄弟,向巢对弟弟的阴谋却一无所知,毫无疑心地上了车,跟着皇野来到了宫中。
一见到向巢,宋景公就把与向魋之间的冲突告诉了他。向巢听完,低下头默默地长拜不起,却不敢说一句话——一边是兄弟,一边是国君,稍有不慎,就会家破人亡!
宋景公也体会向巢的难处,但还是得逼他表态:“之所以要为难你,是因为上有苍天,下有先君啊!”
向巢明白,再不说话已经不行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向魋不恭顺,是宋国的危害,怎敢不唯命是从!”
向巢决心效忠宋景公,这让宋景公和皇野都放下心来。
皇野立刻向宋景公请赐符节,用以调兵。可在皇野向军队宣令时,底下将士也各存异心:旧部众都不愿去讨伐向魋,而新部众则决心要效忠于国君,坚决讨伐向魋。争论良久后,众人才统一了思想,出发攻打向魋去了。
这时,向魋之弟子颀得知消息,飞快地驾马车告知了向魋。向魋听了后,大怒,就想率兵攻打宋景公。可他另一弟弟子车却阻止道:“不能侍奉国君,却又进攻公室,百姓不会跟随我们,只会自取灭亡!”
弟兄们意见无法统一,向魋也没办法,只得逃到了曹邑(原曹国旧地,被宋灭为城邑,位于今山东菏泽市定陶区),据城而叛。
到了这种地步,宋景公也不再顾忌了,直接派左师向巢去讨伐曹邑。可他却算错了一件事情——向巢再怎么都是向魋的亲兄弟。
公元前481年6月,向巢率军到了曹邑。可面对亲兄弟,向巢实在不忍心下手,反倒被向魋说服,加入了叛军!为此,向巢想扣押随行的宋国大夫做人质,却没能成功。没办法,向巢只得逃入了曹邑,与向巢商议劫持曹邑之民为人质,与公室对抗!
可意外的是,反倒向魋更加清醒:“不行!既然不能侍奉国君,又得罪了百姓,还会有什么好下场?”果然,曹邑之民听说此事后,纷纷背叛了向氏兄弟。向魋被迫逃向了卫国,而向巢则逃到鲁国去了。
就在此时,宋景公却派人去阻止向巢逃亡:“寡人和您有过约定,不可以断绝向氏之祀。”
见到了宋景公的使者,向巢惭愧不已,答道:“下臣罪过太大,就算尽灭桓氏族人也不为过。如果以先臣之故,能让桓氏有后于宋国,这是国君的恩惠。像下臣这样的人,是不能再入宋国了!”
原本像是要地动山摇一场的内乱,就这么意外地结束了。
到了春秋中后期,各诸侯国国君的地位普遍大幅下降:晋平公以后,晋君已成为卿士们手中的棋子;郑穆公以后,“七穆”就主宰了郑国朝政;鲁僖公之后,“三桓”就成为事实上的掌权人;自灭国之后,卫国国君就始终处于弱势,频繁被国人赶下台;齐灵公之后,齐国国政也落入了权臣之手……。
以宋国而言,公族势力雄厚,内乱也不比其他国家更少。但在宋国,鲜少发生改立国君的内乱。春秋期间,宋国发生改立国君的内乱共三次:公元前710年的华督作乱,杀死了宋殇公;公元前682年的南宫长万作乱,杀死了宋闵公;公元前611年,宋襄公夫人作乱,杀死了宋昭公。由此可见,无论发生弑君篡位的次数还是频度,宋国都远不如其他诸侯国。
直到春秋中晚期,在公室与卿大夫的权力斗争中,宋国国君都能频繁取胜,这充分体现了宋人对国君的支持。也难怪楚人会说,列国中唯有宋国臣民还真正侍奉其国君了。
为何宋国会产生如此独特现象,没有发生君权下移的现象?
华、向之乱时,在宋元公忍耐不住杀死了做人质的华亥、华定、向宁三人儿子后,向宁曾想杀死宋元公之子报复,可华亥却竭力反对:“侵犯国君而逃,又杀死国君之子,谁还会接纳我们?放他们回去还会有些功德!”;向魋作乱时,他想进攻公室,又被他弟弟子车给阻止了:“不能侍奉国君,却又进攻公室,百姓不会跟随我们,只会自取灭亡!”。两次内乱中,在叛党阵营内都出现了有忠君思想之人,这是很不寻常的现象。
与宋国类似,秦国公族势力也相当强大,但秦国同样鲜少发生弑君篡位的内乱。宋国与秦国,都是殷商遗族所建立起来的诸侯国。商人文化崇尚“有命在天”,相信君权神授,并以此而长期统治天下。所以,天子与国君,在殷商文化中的地位都相当高贵。正是因为长期受殷商文化的熏陶,宋人与秦人中有弑君篡位思想才相对更少。
与殷商文化不同,周人则信奉“天命无常”,并以此为基础创立了革“殷商之命”的理论,最终推翻了殷商天下。因而,周人眼中的天子与国君,远没有那么神圣不可侵犯。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文化根源上的差异,才导致了宋、秦二国鲜少发生弑君篡位的内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