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首次执导的电视剧《繁花》在1月9日晚迎来大结局。除主创外，很多网友也表达了对剧集的不舍与意难平，央视更是以“可能成为孤品”高度肯定《繁花》的艺术造诣和文化价值。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繁花》主创团队为观众奉上一出精彩绝伦的群像戏表演，展现一个繁花似锦的弄潮时代，一片跌宕起伏的商业江湖，也让我们沉浸在充满上世纪90年代上海腔调的绮梦中。

金宇澄在原著《繁花》开篇中描述过“上海味道”：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

什么是上海味道？《阿飞正传》与《繁花》里两位男主，同时具备上海味道，细细咂摸，表演传递的腔调却有厚有薄。

《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的三分钟表演，一直被影迷奉为经典。夜晚，一个赌徒正要收拾出门，为赶赴赌场的前期准备，修指甲、穿西装、数钞票、摸扑克牌、梳头、看表、关灯……一气呵成的动作，如条件反射般熟烂，看得出是每晚出门的必备“公式”。即便委身在逼仄破败的阁楼里，但走出门去的时候，一定腔调做足、气势要盛，要认真扮靓迎接前方靡虹流彩的夜晚，说不定，今晚可以博得一个好彩头。

梁朝伟仅靠流畅自然的几个动作，便将一个疏慢游离、玩世不恭的赌徒刻画得举重若轻。这里的上海味道指的是，即便一个人的生活再破败孤独，也要收拾得干净讲究，细节要做足，当走入人群中的一刹，以百分百的派头和精神，活得像个贵族。作为另一个城市中的无脚鸟，与张国荣饰演的旭仔般颓废破碎、顾影自怜不同，他欣然拥抱虚无的夜晚，涌向充满不确定性的狂欢中，这是一种放浪形骸又淡定自若的腔调，很符合上海市井街头中的阿飞形象。

仅靠这三分钟无台词表演，梁朝伟大放异彩，个人魅力完全展现。

金宇澄在谈到原著开篇时说，《阿飞正传》的结尾，就是《繁花》的开始，城市里真的有很多这样的“夜行动物”，不在大多数作者的视野里，而在市民阶级里。这种人是非常典型的，各种各样的职业都有。

在《繁花》中，宝总是商界大佬，与混迹底层的阿飞不同，海派商业精英的精致感和讲派头是基础。爷叔说，上海人做生意，讲究派头、噱头、苗头，住在和平饭店最高级的总统套房，穿最讲究的手工定制西装和皮鞋，有高档汽车代驾，出入黄河路最红火的饭店，即便商务应酬酩酊大醉，西服套装和发型都要一丝不苟……上海腔调的“面子”有了。

《繁花》原著中，阿宝有一千多处“不响”，很多处“不动”，这是一种留白，独属于阿宝“里子”的上海腔调。七年商界浮沉，除了“面子”高级，阿宝的腔调更多在于始终“不响”。王家卫解释为“凡是我不想讲的、不能讲的，（或是）讲了为难自己、为难别人的，‘不响’。这也是一个创作者的态度，我只讲我能讲的、我想讲的、我讲得好的。”因而阿宝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都没有详细交代，阿宝在商海沉浮屡开“金手指”，在天花板时不高调，摔到地上时不惊慌，面对深圳帮挑衅胸有成竹，全都不响。这除了源于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人物弧光外，还因为“可以乘电梯又可以爬楼梯”的人生通透，所以可以接受生活的高低起伏。同时他对待感情的模糊、复杂与游离，是阿宝作为浪子的不响。

在最后一集，宝总决意做回阿宝时，也上演了一幕离开和平饭店前的无台词戏码。阿宝从躺椅中惊坐起，若有所思地望向镜中的自己，继而熟练地将西装披上身系好纽扣，拿了一杯酒嘬了一口，走到镜前最后看了镜中的自己，在走出和平饭店时露出留恋的眼神，继而露出略带“狡黠”的微笑。

这段与本剧开始阿宝和爷叔进入和平饭店形成呼应，开始的阿宝是初生牛犊，对这里一切充满好奇，离开时的阿宝，孤身兑现承诺，运筹帷幄全然抽身，迎接人生下个阶段。阿宝从大梦初醒的些许怅然，到很快平复释怀、重获新生。

胡歌的帅气面容和板正身型，具备精英人士的派头和魅力，但是如果把梁朝伟的阿飞和胡歌的阿宝放在一起，从腔调上看，他诠释人物的层次和厚度却略逊一筹。

胡歌离开和平饭店时的笑容在《繁花》中频繁出现，比如替汪小姐挨巴掌、与李李在铜锅旁谈生意等，或关爱或暧昧。阿宝内心的敏感和复杂，被处理成连弧度和肌肉配合都类似的笑容，不免缺少层次和故事感，人物表达较为单薄。

同样，在离开和平饭店之前，情绪理应是一个酝酿并逐步累积，达到高点再释放、平复的过程，胡歌的动作处理比较简单，主要用看向镜子和凝视房间的眼神表达与过去告别，眼神随情绪的递进不够明显，复杂度欠缺，因而情绪释放便不够彻底。最终呈现为外在腔调十足，而作为商界大佬的复杂内在，则说服力不够，总差着一口气。

反观《阿飞正传》中梁朝伟的动作设计，则充分与角色化而为一了，出场跷着二郎腿、叼着烟修指甲的梁朝伟，西装西裤上的每条褶皱，仿佛都写着不羁与放浪，梁朝伟站起身后，光影明灭中看不清他的脸，观众却依然被这个打扮体面的阿飞吸引。他把小心折好的手绢插在了西装口袋里，“穷讲究”的感觉立刻丰满起来。

阿飞与阿宝共同表现出的上海味道，是一种对生活尽情玩味的态度、顺应本性的做派。阿宝作为全剧光环集于一身的男主，从毛头小子到商业大鳄，他的腔调存在于他织就的人情江湖，存在于阿宝与周围人活色生香的日常牵绊中，是每一次“时代琳琅，阿宝不响”中众人的爱憎明灭，因而阿宝比阿飞的上海腔调更立体多面。纵然胡歌的表现已经可圈可点，却仍有抱憾之处，不过，就像阿宝的爱情是他心里缺失的版图一样，表演之路本就长，这次的阿宝已足够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