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没人想过,曾经香港两个形影不离的“文艺青年”,如今也不约而同地迷恋上了“纸醉金迷”:
《繁花》与《金手指》。
一个把目光投向九十年代的上海,一个则把视角放在八九十年代的香港。
但结果。
《繁花》收视狂爆,豆瓣评分高达8.4分,成为开年第一部大剧,而《金手指》,上映16天票房4个亿,豆瓣6.4,离预期很远。
人们说,这是因为观众已经不需要“港味”了。
人们宁愿看王家卫“下凡”,打造一个悬浮的上海,也不愿意去看梁朝伟“发癫”,去重现旧时香港的辉煌。
港片,就此成为历史名词。
但,果真如此吗?
也许是不合时宜,Sir今天打算再聊一次港片,看看这几年的港片是如何走入了颓势。
也看看王家卫和梁朝伟的两部新作,是如何走向了相反的两端。
01
港片不响
“港片”确实是不行了。
这个“不行”不是说数量锐减,门庭冷落,而是说,观众对港片的兴趣越来越低了。
不算上直接上线流媒体的,2023年内地总共上映了12部港片。
但结果呢?
Sir统计了一下,票房最高也才4亿,最低28万,其中的豆瓣评分有一大半不超过6分。
一片惨淡。
更惹人注意的是,其中港片的“王牌”类型警匪片共有7部,从刘德华、梁朝伟,到古天乐、刘青云、张家辉……你所熟悉的老牌港星几乎全部上阵,可不论是票房还是口碑,都不如人意。
可以说。
2023年,是“港片”全面溃败的一年。
“港片”甚至成了烂片的代名词。
△ 《困兽》《扫毒3》部分评论
为什么会这样?
就拿警匪片来说,最直接的原因,其实是旧有的港片体系在这个新时代里,已经越来越不成立了。
旧有的港片体系是什么?
其实也无非两点:
一,动作奇观。
二,兄弟情谊。
这也是很多年来,港片被观众挂在嘴边的两大法宝。
动作奇观指的就是广为传颂的一句话:尽皆过火,尽是癫狂。
在香港警匪片中,从1985年第一部《警察故事》开始,在动作场面上就已经有“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倾向。
电影一开始的警匪追逐,就先来了一个特大动作场面。
匪徒的一辆车从山上往斜坡下开去,所过之处把密集的棚户撞得七零八落。
到了电影结尾,动作戏更是随着人物情绪推向高潮。
成龙饰演的陈家驹被匪徒朱滔设计陷害,为了在商场抓到朱滔,暴怒之下的陈家驹直接抓着商场的吊灯跳下楼去。
成龙也靠这场动作戏一战封神。
作为电影的女一号,彼时的林青霞已经算是著名女星。
但即便是林青霞,在过火的动作戏中也免不了被摔玻璃的命运。
而兄弟情谊呢?
表面上看是义字当头,但实际上,其实是个人纽带与社会关系的对抗。
这里做得最好的是吴宇森。
《喋血双雄》是一部很标准意义上的吴宇森电影,杀手的最后一次行动出了意外,误伤了他人,因为心里的愧疚决定重出江湖,再挣一笔替她治病,可遇上了警察的追捕。
杀手与警察,在互相争斗的过程中,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
为什么?
因为他们彼此发现对方身上有着与自己一样的品质:正直、忠义,有着侠客般的重情重义。
因为这样的欣赏。
警匪双方决定联起手来,对抗整个世界。
可以这么说,动作奇观加上兄弟情谊,是港片一直以来被讨论最多,也是最有效的创作思路。
但在当下。
这样的思路显然不成立了。
没错。
很多影片也在试图复制着这些元素。
比如《爆裂点》。
由于电影中有断肢、火烧活人、整个头被摁到毒品中这样的大尺度场面,《爆裂点》在香港被定为三级。
到了内地放映,仅删减了一分钟。
可是。
当我们走进影院就会发现,所谓动作奇观,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炸裂。
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甚少。
即便是过火之处,有时也是牺牲故事逻辑换来的。
影片中有这么一场戏。
陈伟霆饰演的卧底和黑老大同坐一辆车。
路上有人打电话给黑老大说陈伟霆是卧底,约黑老大去一个地方见面给证据。
整个过程,陈伟霆都听见了。
但他早不坦白晚不坦白,非要在到达目的地后坦白。
于是两人扭打在一起,双双跌入泥沼之中,动作场面非常过火。
而那个约黑老大来的人,正好在远处看到这一切,用手机录下了陈伟霆和黑老大打斗的视频。
陈伟霆不仅暴露警察身份,而且视频还被这个人发到网上,标题写的是警察杀人了。
如果真的顾及剧本的逻辑,陈伟霆这个警察就应该继续隐瞒身份,拖住黑老大,然后开车去另一个地方。
那样才不会被接头的人拍到。
而之所以不顾逻辑还要这样设计,就是为了凸显陈伟霆饰演的警察的暴力行为是有多么过火。
关于兄弟情谊的复制更为糟糕。
之前的《扫毒》第一部,我们还能感同身受那样的兄弟情,影片也贡献了经典名场面:“段坤我吃定了,耶稣也留不住他,我说的!”
但到了第三部,兄弟情越拍越离谱。
影片中刘青云饰演的黑帮老大对郭富城饰演的卧底无限袒护,无限“宠爱”,甚至还救了他的命。
本该表现卧底在执行任务时的纠结。
可结果呢,警匪大战,卧底毫不犹豫地就把黑帮老大给抓了。
把刘青云的角色衬托得像是个傻子。
你管这,还叫兄弟情?
说到底。
港片不是没有想过复制辉煌时代,但在现有的条件下,这样的复制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有名无实。
就像是年过中年的人们在回忆往昔辉煌。
说得天花乱坠。
但一遇到现实中年轻人的挑衅,也只好整整衣服,丢下一句:“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然后扬长而去。
这,又叫人如何爱得起来?
02
消失的暧昧
但问题是,以上我们提到的这些,真的能算是港片吗?
狭义来说。
它们确实与我们理解的港片有别。
还是以那七部警匪片为例,你会发现,它们全部是合拍片,甚至其中有四部,都是内地公司主导。
虽然大多是香港演员。
但其实,已经变成了内地电影了。
广义来说。
Sir也觉得它们与港片的底色相差甚远。
港片是什么?
香港影评人汤祯兆曾评论:“香港电影最决定性的文化要素,就是暗度陈仓、正言侧说、虚实交错:简言之,努力去回避黑白分明的判断陈述,正面去看就是容许广阔的诠释空间,反面而言也可架起保护网让他者难以批评导演的意涵企图。”
简单来说,就是“暧昧性”。
这也是这座百年来风雨不断,不断寻找本土意识的城市,所具备的底色。
什么意思?
比如,香港警匪片其实很注重“城市景观”的侧写。
此“景观”非指单纯的景物。
更重要的是人。
举例来说,王家卫的《重庆森林》。
严格来说这里虽然出现了警,出现了匪,也出现了犯罪,但并非常规意义上的警匪片。
但有这么一个场景。
镜头不断在重庆大厦间游走,除了跟踪作为主角的林青霞之外,还带出来无数做着非法买卖的南亚人。
这些没有姓名的底层人。
构成了这座城市的风景。
所以你看,香港都市狭窄、拥挤、人满为患,但是在某个逼仄的转角,可能就蕴藏着出乎你意料的隐秘情绪。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发生过雨夜屠夫案、空姐溶尸案、康怡花园烹尸案这些著名的香港奇案,并且被陆陆续续拍成电影。
这都是属于香港的都市怪谈。
也是底层民众生存状态的一次直观的侧写。
但我们所说的“暧昧性”也不止于此。
与“城市景观”相对应的,还有对于“体制”的态度。
就拿《警察故事》来说,这可能是香港最“正能量”的警匪片之一了,可是在“正言侧说”之下,你会发现,影片还从侧面表现了警察系统这整个体制。
陈家驹和系统内警察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性格直率火爆,抓犯人时不按常理出牌。
但每次警察抓到贼之后,无一例外都要说:这次我们的功劳,全归功于上级英明,领导有方。
电影后半段,陈家驹被朱滔设计陷害杀了人,署长信以为真,想要把陈家驹“绳之以法”。
陈家驹此时对着署长吼道:你有没有替部下想一想,死一个部下,你只需要写一份报告,鞠三个躬,我们这些人也是娘养的。没有部下的冲锋陷阵,你哪有资格坐大办公室。
但当你以为整个故事其实就是一个不被体制容忍的警察做出英雄式反抗的时候,电影又开了一个“口子”。
影片最后,朱滔的律师在家驹面前长篇大论振振有词地说如果打了朱滔会面临什么法律后果,这让家驹更为恼怒,法律又代表某种“体制”在对他指手画脚。
但家驹在正义感的驱使下,还是把朱滔的律师等一众马仔打了一顿。
此时楼上的署长正好看到,以为他又要代表“体制”对家驹的这种过激行为说三道四时,署长却说,我什么都没看见,然后转身离去。
署长默许了家驹的打人行为。
电影没有把“体制”和家驹塑造成无法调和的两方,也没有把一方的形象塑造得比另一方高大。
在私刑和体制面前,在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之间,电影依然有一种暧昧不明的态度。
可以这么说。
这种暧昧性是我们最初认识港片的源头。
也是其尽皆过火的外衣下一直保持的态度。
现在很多的本土港片,比如《智齿》,比如《命案》,你还可以在其中看到这种暧昧性,而换到合拍片这里,你偶尔也可以在《拆弹专家2》和《怒火重案》中看到这些影子。
但大多数时刻。
它们变得更加模糊,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像《金手指》的结尾。
故事原型中,主角犯下了那么多罪,却因为钻了空子而最终被判了短短几年。
出狱后他仍然坐拥巨额财富。
可电影,最终仍然不得不突然神兵天降,将梁朝伟饰演的角色绳之以法。
合理吗?
恐怕很多人会抱有疑问。
这个表面上看似正义的结局,实际上是新环境下的束手束脚,更严重的是,当年《无间道》尚可以为了不同市场编出个双结局,而到了《金手指》,这样的做法已经不可能了。
当港片不能放手高飞。
那么这些所谓的“港片”,其实也就成了港片的仿制品。
03
生命力不再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作为合拍片的港片,当然是走入了无法挽回的死胡同。
尤其是这些年。
随着我们对香港这座城市的祛魅,以及港片粉丝年龄的逐渐增大,逐渐远离电影院,港味这个词,似乎也会渐渐被湮没了。
可让人意外的是。
王家卫的一部《繁花》,在让上海人热烈讨论的同时,也随之把“港味”这个词重新推到了大众面前。
张学友、王菲、beyond、草蜢等人歌曲的再次爆红。
《金玉满堂》等经典港片的重新被提及。
温兆伦、钟镇涛等客串带来的话题度,都让人觉得,旧时香港,也被重新看见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差别?
这当然有能力大小的原因。
细究下来,我们作为分析对象的这七部警匪片,其中一大半,是比较新的导演的作品。
《潜行》的关智耀,作为导演,之前独立执导的作品仅一部,豆瓣4.3分的《指甲刀人魔》。
《断网》的黄庆勋,之前的导演作品也仅有一部,豆瓣6.5的《麦路人》。
《扫毒3》与《暗杀风暴》的邱礼涛,向来水准飘忽不定,《困兽》的彭发,早已远离佳片许多年,而《爆裂点》的导演之一唐唯瀚更是首次执导电影……
就说《金手指》的庄文强。
也远比不上王家卫对电影的掌控能力。
在这个维度上,香港警匪片的全面扑街,其实是大概率的事。
但。
相对于能力,Sir更觉得,是“生命力”的问题。
合拍港片的生命力。
出现了极大的萎缩。
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当年的香港电影人是怎么拍电影的: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这部电影当时在黄大仙庙拍摄,拍了一部,当地的地头蛇过来收保护费,二十多个壮汉来势汹汹,怎么办?
制片人朱嘉懿当时还是个瘦弱的小女生,于是把这二十多个人拉到一旁喝茶谈判。
并暗暗准备好车辆。
等到拍摄完成,剧组收工后,她立刻狂奔,爬上了车,逃离而去。
差点让人给追上。
这次经历,吓得她三年不敢踏足黄大仙。
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就是剧组资金短缺,每个人都想尽办法让拍摄正常进行,这是一种自下而上自发形成的热爱。
而现在呢?
《无间道》的制片人黄斌曾经说过港产片和合拍片的一个差别,他说:“以前拍电影可以没有完整剧本,只有大桥段就开拍,对白和剧情细节在拍摄现场处理,但合拍片的首要条件是需要先将完整剧本送往电影局申报,取得审查通过批文之后才能开拍,于是所有电影必须先把剧本写好,然后按部就班去进行筹备拍摄。”
按部就班。
对很多香港电影人来说,其实也就失去了创作的激情。
没错。
早年的港片,很多时候是在“随机应变”中迸发出火花的。
王家卫就不说了。
吴宇森、徐克等人也是如此,一边拍摄一遍创作。
王晶曾经说过这么一个故事。
他说,《英雄本色》现在的样子也是在现场临时改出来的。
在他的叙述里。
周润发本来只是客串,小马哥这个角色一开始并不是他来演,而是英文名Mark的郑浩南。
但没想到拍了几场之后,导演吴宇森发觉周润发演得很出彩,于是就在现场一直给周润发加戏,最后把周润发加成了主角。
这个故事的真假Sir不敢断定,但有一点,徐克等人临时改动剧本的情况确实屡见不鲜,比如前一天突发奇想拍了一场火烧宝芝林的戏,烧了个精光,后一天又临时决定加戏,于是宝芝林又被重新搭了起来,甚至于在上映的前一天,还在不断地剪辑,明明第一本菲林已经送到电影院放映了,第二本还在电影公司冲印。
但现在。
你很难再听到这样的故事了。
就像邱礼涛。
有时候一年同时执导2-3部电影的拍摄。
拍电影就像骑手接单一样,快速、高效,宛如一个没有脾气的拍片机器。
我们在港片的花絮里,看到的也往往是无伤大雅的友情岁月,是演员的表演和努力,但缺失的,是港片赖以为生的生命力,是哪怕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也具有的创作热情。
他们似乎迷失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比较。
同样是流水线,以前的快节奏流水线能够反哺自己,市场与创作者之间持续的交流和反馈,当这种反馈从市场信号渐渐通过量的积累转变成文化信号时,香港影人就知道了香港人想要什么样的电影。
他们借助电影,构筑起了共同的文化心理。
而在如今的流水线上,香港导演只是例行公事替内地电影公司打工,在工具人化之后,香港影人很难正确揣摩内地的文化心理。
当年的港片,是在拍当下的感受,创造自己的风格。
今天的港片,是导演模仿上一辈导演,定制观众印象中2、30年前的“港味”。
老实说,当充满着热爱的生命力一旦消失。
港味,其实也就成了霉味。
他们没有挣扎过吗?
倒也不是。
比如《断网》为了与时俱进,影片展现了暗网黑客如何凭借一台电脑“洗劫”整个银行。
电影利用了大量的特效,将赛博世界的虚拟博弈具象化。
而最近的警匪片《潜行》也试着加入时下“直播带货”的元素,匪徒卖毒品也会对着直播镜头喊一句“三二一上链接”。
这些改变,是香港电影人试图紧跟内地观众而做出的努力。
但。
这样的挣扎,往往更显出了他们与这个时代的游离。
所以,港片的问题其实并不在于套路的失效。
港片的问题。
其实是港片的创作者们他们一直模仿,一直刻舟求剑,一直交行活,以至于丧失了原本生机勃勃的生命力的问题。
它是一种创作氛围的消失。
其实,今天真正的港片,依然在和香港本土同声同气,切中时代脉搏,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抵抗力。
△ 《叔·叔》《正义回廊》《命案》《年少日记》
只是。
这些港片的味道,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港味。
它们绝对能俘获口味细分的资深影迷,却无法像当年的港片一样风靡流行。
今天的本土港片进入了另一个平行时空。
而试图唤醒我们回忆的,连接着过去港片黄金期的镀金复制品,却又失去了继续生长的能力。
它们目标不是生产电影。
而是一种名为“港风”的调味剂。
你能看到熟悉的配方,熟悉的演员,经典的警匪对战……
可当初港片打动我们的,从来不是这些。
能够穿越8、90年代,香港和内地悬殊的差异,让我们痴迷和堕入的。
是银幕上金光闪闪的景象。
更是银幕背后一颗颗鲜活跳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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