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尹清露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今年春节档，由贾玲执导并出演，雷佳音、张小斐等人主演的《热辣滚烫》正在热映。影片改编自安藤樱主演的日本电影《百元之恋》，讲述了杜乐莹（贾玲 饰）从一事无成的宅女通过苦练拳击改变自我的故事。
由于此前电影官方释出的信息并不多，“贾玲为了电影减重100斤”成为了网友眼中唯一的营销噱头，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猜测和质疑，比如吐槽“改编比不上原作”、“贾玲的演技比不上安藤樱”。上映之后，风评逐渐转向，对影片的赞扬也多了起来，有影评指出，将《热辣滚烫》与《百元之恋》对比是有失偏颇的，贾玲无意对标前作，而试图用自己的语言重写这一故事，用女性的身体改变勾连起女性经验。
从《热辣滚烫》出发，我们可以看到熟悉的“东亚女性败犬逆袭”故事线索，只不过这一线索的确在贾玲的再创作下拥有了一些其他意涵。《热辣》的叙事是如何区别于《百元之恋》的？在这次改编中，贾玲为观众带来最宝贵的启示是什么？
《热辣滚烫》海报 谁是“败犬”？从女子单身贵族到废柴宅女
在日语中，“败犬”（負け犬）是一个带有蔑视意味的称谓，在人际关系中，总是一味顺从、被利用的人便是“败犬”。这是一个有着浓厚性别意涵的词语，基本上只用来指代女性。按照日本作家酒井顺子在著作《丧家犬的呐喊》中的描述，美丽又能干的女人，只要过了30岁还是单身而且没有子嗣，那就像是丧家犬一样，遭人排挤，即为“败犬”。由于该书的热卖，“败犬”一词也成为了2004年的日本流行语大赏。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按照现在的眼光来看，酒井笔下的“败犬”并不失败，反而更像此前流行一时的“时髦小姨”：她们是一群女子单身贵族，不想找或找不到如意郎君，但至少经济独立，过着快乐的独居生活，《BJ单身日记》《欲望都市》等美国影视剧中的女性角色就是这样的“败犬”。
在《丧家犬的呐喊》中，酒井带着喜忧参半的自嘲态度写到：败犬们总是大大咧咧，比起像同龄人那样精明地走上婚姻之路，她们更喜欢凭借兴趣和喜好随意地活着，不仅天天参加各种练习班，长笛吹得越来越动听，还能刺出精美的刺绣作品。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对酒井的态度大加赞扬，认为她采取了先发制人和大方露出软肋的策略：“这是一种高级的话语策略，意味着说话人早已释怀。”
《敗犬的遠吠》（中译为“丧家犬的呐喊”）
酒井順子 著
講談社 2003-10-28
时至今日，日本社会不仅结婚率下降、少子化愈加严重，单身女性也更难有大把闲暇时间用来挥霍了。在2023年的一则采访中，酒井顺子指出，随着日本经济实力下滑，女性就业形势日益恶化，“败犬”无法再享受优雅的单身生活，只能作为非正规雇佣工，奔波于好几份工作之间，其结果就是，独身女性已经不再拥有自嘲“败犬”的余裕了。
这一点在《百元之恋》中也十分明显。在影片结尾的拳击比赛上，安藤樱饰演的一子在对手的进攻下节节败退，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代替她发言的变成了在一边观赛的妹妹，面对眼前的惨状，妹妹眼含泪水、愤懑不平地喊着：“站起来啊，你这个败犬！”影片就在这样“既丧又燃”的微妙情绪中逐渐走向了尾声。
许多评论发现，虽然《百元之恋》的故事十分符合“败犬逆袭”的框架，但是细究起来，一子直到最后也没有真正赢过，毕竟观众心知肚明，所谓的逆袭根本就不可能。纵观近年来的日本影视，我们不难发现，打动人心的逆袭故事要么像《垫底辣妹》（2015）那样让差生努力考上顶尖大学，而升学是已经为数不多有效的上升途径（如今，这一点也开始备受质疑了）；要么像《帝一之国》（2017）那样，让本就出生于政治世家的幸运儿们角逐日本总理，并用喜剧手法为作品蒙上一层梦幻滤镜。
对于真正的废柴败犬而言，电影《不求上进的玉子》（2013）的剧情或许才更为写实。女主角玉子在大学毕业后，过着百无聊赖的家里蹲生活，而导演将这种懒散的生活本身变成了一种清新的美学，冬去春来，四季流转，玉子自始至终也没能走出家门。
《不求上进的玉子》剧照
这样的故事不仅在日本上演。酒井顺子在新作《儒教与败犬》中调查了上海、首尔和东京三座城市，进一步发现东亚女性都面临着晚婚晚育的现实。而在这片儒家价值观根深蒂固的土地，即使结婚不再是必选项，晚婚晚育的女性仍要受到偏见；另一方面，随着“婚活”（指未婚者积极参与各种与结婚有关的活动）热潮的兴起，年轻人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更保守，生怕重蹈“败犬”的覆辙。
这也解释了《百元之恋》与《热辣滚烫》中女主角的相似处境。一子与杜乐莹都是啃老的单身宅女，需要依靠作为“基础设施”的父母才能活下去，即使被迫从家中分离，她们也只能在便利店和餐厅打零工勉强为生，有过婚姻经验的姐妹则充当着嘲笑她们的角色。相比之下，乐莹的状况更加不堪，不仅亲妹觊觎自己的房产证，远房表妹也只想利用自己在工作上转正，但两位妹妹又都有各自的苦衷，分别对应着单身母亲养育孩子和职场新人越来越难以在职场站稳脚跟的困境。
《热辣滚烫》剧照
值得一提的还有电影中的男性角色。《百元之恋》中的“香蕉男”在短时间内就换了三份工作，先是在加油站打工，后来跟着别人卖豆腐，最后辗转来到工地搬砖。而在《热辣滚烫》中，这个角色被本土化为一名热爱拳击、但要为了生计推销卖课的拳击教练昊坤（雷佳音 饰）。马上就要退役的昊坤希望再参加一次市里的拳击比赛，即使是这最后一战，他还是为了几万块钱选择打假拳，将胜利拱手送给对手。也只有在乐莹在场的饭桌上，昊坤才敢带着一身的酒气叫嚣着“生活就是要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努力去奋斗”。
为五斗米折腰、打假拳的桥段，也出现在日本拳击主题电影《Underdog》中。男主角末永晃是曾经风光一时的拳击赛冠军，却逐渐沦为给人出气的“沙袋选手”。在一场即将登上电视节目的表演赛中，晃被节目组要求“多挨对方几个拳头”，以此来增加娱乐效果。在拳馆里，所有人都劝他赶紧退役，而在不打拳的日子里，晃和老爸只能瑟缩在狭小的住所里，只有他身穿的红色羽绒服表露着最后的一丝不甘心。
上野千鹤子在著作《女性生存战争》中尖锐地指出，根据人口学的研究成果，在同一代人中，“男败犬”（光棍儿）应该比“女败犬”更多，却很少有人谈论他们。这是因为，与女性相比，男性处于更加你死我活的竞争之中，他们是完完全全的失败者，难以成为幽默自嘲的对象。
《热辣滚烫》剧照 当没有什么可以撼动，至少还能改变身体和心灵
《热辣滚烫》的大致剧情走向与《百元之恋》无异，乐莹也没有在最后的拳击赛上实现“奇迹般的逆袭”，但其中的几处细节改动还是得到了观众的赞扬。最值得玩味的，或许是一子和乐莹对这场比赛的不同评价，一子在赛后低头承认自己输了，哭着说“好想赢一次”；而在《热辣滚烫》里，面对昊坤的惋惜，乐莹小声地回答了一句“已经赢了啊”，随后拒绝了一起吃饭的邀约，独自走回家去。面对落败的结局，乐莹感到的并非悔恨，而是畅快和满足。
这样的结尾虽被一些观众认为过于正能量，但它绝不是粗制滥造、一味掩盖现实的鸡汤。在真正的“输赢”难以改变、阶层已然固化的今天，也许唯有人的身体是值得信赖、可以通过努力来改变的。乐莹的做法便是直接抛弃和无视了固有的“输赢”定义，在认清现实后，继续摸索着以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热辣滚烫》中那段激动人心的蒙太奇，以短短几分钟还原了贾玲一年中减重增肌的过程，当乐莹以全新的面貌站在昊坤面前，在河边一路小跑着跑出屏幕，贾玲也打破第四面墙，改变了自己作为女谐星的固定角色，迎来了全新的人生。她告诉我们的是，即使女性的处境仍然被动，也至少可以试着自己制定“何为输赢”的标准，并从中受到切实的鼓舞。
《热辣滚烫》剧照
以此观点来看，减重100斤也不仅仅是营销噱头，而是在不大改剧情的前提下，尽量在现实许可的范围内做到“挑战不可能”。这不禁让人想起日本听障女拳击手小笠原惠子，她在自传《别认输，惠子》中写到，由于听不到教练的指示，她只好凭借对方手靶倾斜的角度判断出拳方向；她希望戴着助听器打拳击，哪怕只有一次，但是她知道这“绝对不可能”，因为助听器会被揍得粉碎。惠子将不可能转化为可能，在大家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成为了职业拳击手。
在这本自传中，惠子的教练佐佐木隆雄作为主要角色出场，成为了改变惠子命运的关键人物。这名拳击教练在若干年前失去了视力，所以格外理解惠子的处境。他还说过如下意味深长的话——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贾玲的故事的注解：
医生放弃治疗后，剩下的就只有靠自己了。我相信我的体内蕴藏着“气”的力量，我拼命努力让自己的视力好转。换句话说，我反抗着“失明”的现实。
虽然惠子说她生下来耳朵就听不见，但我告诉她“你会听见的”。我提高音量对她说：“惠子，耳朵完全失聪是不能打拳击的。因为这样既听不见裁判员的中止指令，也听不见开打的宣告。但是，如果你真的决定要学，你必须让自己听见，哪怕只是一点声音……每一个人都同时拥有强大和软弱、颤抖的脚和前进的脚。不只是你，所有人都是。心是随时都可能改变的。
后来，惠子事迹被改编为电影《惠子，凝视》，饰演惠子的演员岸井雪乃发出了类似的感叹，随着在片场的拳击练习不断深入，她发现自己想要变强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直到身心被完全改变，“自己和惠子的差异开始消失了”。
《惠子，凝视》海报
当外界已经无力改变，至少还可以通过改变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并借此撼动一点坚如磐石的现实。无论是安藤樱、贾玲还是惠子，她们都是这样做的。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胜利呢？
（本文图片均来自豆瓣）
参考资料：
《别认输，惠子》[日] 小笠原惠子 著 童桢清 译 光启书局 2023-11
『負け犬の遠吠え』酒井順子 著 講談社 2003-10
『儒教と負け犬』酒井順子 著 講談社 2009-7
「負け犬の遠吠え」から20年 少子化対策に酒井順子さんが思うこと
https://digital.asahi.com/articles/ASR3Z2R7MR3RUTIL02Z.html?iref=pc_ss_score_article
《热辣滚烫》：重要的是她的目光和她的身体
https://mp.weixin.qq.com/s/iA1GseGvtgCZjTMujTOl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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