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风
洪 常秀的电影,中年人看 会更有感触。 因为年轻人都难免有一种过多的浪漫,而洪常秀其实对于浪漫想象有一种凶狠的反省,更愿意去呈现生活里面更浑浊的本相。
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当然这也决定了他会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因为不相信任何宏大命题,就会对俗世的琐屑有一种难以餍足的渴望。
洪常秀
他永远在拍知识分子或艺术家追逐女性的故事。
这其实是对宏大的双重解构。
因为它首先在说,这些美的搜寻者,或者说人类宏大命运的思考者,骨子里也不过是饮食男女而已。
更深层次的解构在于,男女之事也并不能真正的让这些人解脱。他们似乎是在逃避一种更本质的东西,一种挥之不去的无能为力的匮乏感。
而对女性的追寻成了逃避这种匮乏的短暂而有效的方式。
《之后》(2017)
知识分子是最分裂的人,或者说最能感受到分裂的人。他们向往宏大,最终却落于尘埃。
他们向往脱离欲望,却最终发现这也不过是一种更大的欲望。他们崇拜永恒,最终连瞬间也无法抓住。
他们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理想主义者,其实也不能成为一个纯粹的纵欲主义者。因为他们是能感知到自己行为的人,他们的知识让他们已经无法去完美的欺骗自己。
他们在坚硬的东西面前会感觉到内在的脆弱。也在常人认为的卑微面前,感觉到内在的某种实在。他们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游走,在自卑与自傲之间徘徊,在孤单与结合之中踌躇不前。
《北村方向》(2011)
在洪常秀的镜头里,女性是一个更神秘但更坚实的存在。她们前后矛盾朝令夕改朝秦暮楚,但她们从来不会自我怀疑。她们活在自己的感受中,也活在自己的欲望中,但她们的欲望与她们的感受是统一的。她们天然地贴地而行。
那些男性知识分子的脆弱,敏感,阴郁,在她们看来都只是一种孩子气和虚荣,需要她们来宽容。
男性和女性的区别,在于男性的审美永远是抽象的,而女性是这种审美的最佳载体。但一个具体的女性,却往往会破坏这种美,因为它太具象。
《夜与日》(2008)
女性的审美是实在的。她们把感受奉为最高存在,而所有的解释,或者赞叹,或者说明,都只是事后的追认,对于自我喜好的合理化。
这种区别会让男女对于感情有着大相径庭的表现。男性会在得到的那一刻,产生一种内在的深沉的失望。
因为这个实体和那个他脑海中的抽象的美,仍然存在着不可逾越的距离。而女性会在得到的那一刻真正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 。
之前的不满或者怨怼,会在瞬间被一种充实所填满,而她们的感性会指数级的放大这个充实。
洪常秀,太善于表现这种区别。
《这时对那时错》(2015)
《生活的发现》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那个年轻男演员在事业不顺的时候,就对女性有了格外的渴求。
其实就是在一个更宏大的扩张的欲望被阻碍的时候,他不得退而求其次,去寻找这种宏大欲望的替代品。
这种替代品就是一个个具体的女性。但当这个女性过于主动的时候,那种征服的快感也随之消减,他这一唯一想做的就是快速的逃离。
《生活的发现》(2002)
而与之相对的,是那个女人,几次性爱高潮过后就无法自拔。她那充沛的感性,让她非常轻易的把这种东西认为是真爱。当然,这并不影响她非常自然地脚踏两条船。
《生活的发现》(2002)
但更有意思的是,那个男人对于火车上偶遇的女性的追逐。
事后他发现,他对这个女性在好多年前有着同样的追求。这一怪异的事实证明了这种追逐本身的荒诞。
他爱的不是这个具体的人,而是那种追逐本身,某种不确定性,以及那种不确定所发出的神秘光环。
那种不确定,让他抓耳挠腮,魂不守舍。
《生活的发现》(2002)
这可能是一个丰富灵魂的最大悲剧。只有不确定,只有未获得,才是无限的。而一旦确定,一旦获得,就代表着被限制,就代表着局限性,就代表着一潭死水。
洪常秀就是这样书写着男性那种琐细却本质的两难,那种看起来隐秘的其实更为深层的匮乏感。
那些行为当然可以被命名为花心和油腻,以及渣男渣女,但如果更诚实的来看,它是一种我们必须面对的内心的混沌,与理想人格无缘的卑微。
从这个角度来说,洪常秀的最新的一部电影《江边旅馆》,看似与以往有所区别,其实一脉相承。
《江边旅馆》(2018)
相对于之前的饮食男女,他终于将他的触角延伸到了生死这一更为宏大的命题上,但这一命题在洪常秀这里又与饮食男女是完全一致的。
他之前电影中,男性的不停的对于异性的追逐,让他们的生命始终处在活动当中。这种追逐是生的证明,而死亡就是永恒的寂静。
洪常秀的那些男女之间永恒的勾引与厮混,其实就是对死亡的抵抗。只是在《江边旅馆》中,他将这一主题非常明确的指了出来。
那位年迈的诗人,面对窗外的两个漂亮女人,依然心生倾慕之心。他衰败的肉体,让他无法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但仍然无法止住他内心的渴望。他用他的诗和他结结巴巴又重复的赞美试图去忘却死亡,证明他自我的生机。
洪常秀之前的电影里面往往都有一种深深的厌世感。它们打破了所有光鲜词汇的幻象,呈现出生活里面的无序也说不上高级的喧哗与骚动。无论男性还是女性的那些游戏,都是基于生命本能的一种无意义的循环。生命是如此的软弱无意义,那些有知识的男女之试图将之命名为某种更为宏大或更为坚固的东西,但最终都徒劳无功。
但在这一部《江边旅馆》中,洪常秀相当直露地表现出他的爱,这种爱在于,在时间这一绝对的大限面前那就无意义的骚动也变得亲切温柔。
因为相对于绝对的平静,骚动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让我们心怀恐惧的感谢死亡,它让一切都有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