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威尼斯电影节首映以来,《可怜的东西》便成为全年颁奖季的焦点。
《好莱坞报道者》盛赞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怪异但难以阻止的疯子般的才华”,也有《名利场》影评人认为该片“并不新鲜,后三分之一的情节略显拖沓”。数度出现的性爱场面令人咋舌,更为本片带来了热烈讨论。
可以说,《可怜的东西》获得金狮奖,又在今年奥斯卡以11项提名领跑,可谓是实至名归,倒不是因为它那故作优雅的姿态和色情意味,而是来自它那份毫无顾忌的自由。
很久都没有电影敢如此大胆,以如此正面、直接和愉悦的方式嬉笑怒骂了。
《可怜的东西》
荷兰大师耶罗尼米斯·博斯于16世纪创作的《人间乐园》三联画,描绘了天堂、人间与地狱的场景: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相识;人类与动物在人间放纵享受肉体之乐;地狱中各类怪物遭受刑罚。
这幅哥特风的宗教绘画中,充满象征意义的角色和动物,是当时保守的宗教观念和人类想象力的生动再现。
米斯·博斯《人间乐园》三联画
《可怜的东西》的结构与《人间乐园》不谋而合。
“出走—环游—归来”的框架下,从英国伦敦辗转到欧洲大陆,从陆地漂到海上,展现了世间欲望百态与一场场人性觉醒试炼。
故事背景设定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疯狂医生古德温·巴克斯特(威廉·达福饰)决定拯救一名自杀身亡的孕妇。
他是弗兰肯斯坦博士的摹本,本身也是饱受父亲控制欲摧残的畸形个体,满脸的伤疤暗示着他可怕的过往。
他将未出生婴儿的大脑植入死者的头部,造就了贝拉·巴克斯特(艾玛·斯通饰)。
随后,小说的叙述者麦克斯·麦坎德利斯博士(拉米·尤瑟夫饰)登场,他受普里姆夫人之托监督贝拉,也搅动了贝拉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这期间,他燃起了对贝拉的爱意。
在阿拉斯代尔·格雷的原著小说中,麦坎德利斯对他的柏拉图式爱情的对象作了如下描述:“贝拉有着童年的情感坚韧,同时又有着成熟女性的身材和力量。……她不会做任何来自虚伪和谎言的坏事。”
麦坎德利斯描述的是一个拥有成年人的身体和尚未被征服或“父权化”的婴儿头脑的生命,她没有一丝羞耻感、谦虚感或牺牲感,她的生命是不可预知、不屈不挠、绚丽多彩的。
与其说她是一个怪物,不如说她生来就是一个完全自由的女人,因为她从“被创造”开始,就已经被赋予了力量。
贝拉很快就经历了火热的性觉醒,这种对性的探索源于她对自己身体的好奇,而绝非被外界的强行驱使。性对她是全新的,她对性初始的认知便不具备痛苦的含义。
如《人间乐园》的第二联,为了探索性的真谛,贝拉与放荡不羁的邓肯(马克·鲁弗洛饰)展开在里斯本、雅典、巴黎等地的性爱之旅。她不仅走出了认知的伊甸园,目睹了世间种种不平等,对肉体快感的好奇心也愈发强烈。
这也是导演兰斯莫斯颠覆父权社会普遍偏见的主打牌——在与邓肯发生第一次性关系后,贝拉大声问道:“为什么人们不经常这样做?”
每当她脱下自己的衣服,这个怪物也就脱下了来自荒谬社会的凝视。
兰斯莫斯并非在用奇观视角呈现“性”这一人类本能,而是在深刻探讨“性”如何与父权制、清教主义、财富控制、社会阶级甚至“爱”媾和,并以各种形式实现对他人的控制。
随着贝拉完成从懵懂到身体的“性”觉醒,再到头脑的“智性”进化,这些枷锁在她的各种姿势和直言快语中被质疑、嘲讽并最终击碎,整个过程好似一篇“爽文”。
片中那些假装过着体面生活的男性角色,最终都在性的欢愉后,露出控制欲爆棚和不堪一击的底色,被贝拉甩在背后。
这趟旅途于男性来说是纵欲,于贝拉而言是自我觉醒。
不能不提贝拉一路结识的姐妹们。虽然贝拉口口声声说着崇高理想,但她更喜欢行动,全凭本能,没有禁忌。
在追求自由的旅途中,她需要有能力、决心和觉悟的成年人,来唤醒她那仍然是婴儿的头脑。以玛莎为首的一众女性便是她的盟友,她们会在贝拉被男性PUA时,悄悄递一本书,告诉她不要做一个被控制的提线木偶。
兰斯莫斯选择汉娜·许古拉扮演玛莎并非偶然,这位缪斯在法斯宾德的电影中常常饰演独立思考的现代女性。
在视听方面,《可怜的东西》是对感官的一次挑战,延续《宠儿》中绮丽精致的美术风格,从黑白到彩色的转换则突出了贝拉的越轨行为——她的欲望和觉醒,引领她走上了无政府主义的道路。
鱼眼镜头、突然变焦和棚内搭景实现的“世界环游”,则象征着这个疯狂世界的扭曲,让观众不时从故事中抽离出来。我们面前的贝拉,时而是自我觉醒的大女主,时而是令人目瞪口呆的活标本。
导演兰斯莫斯吸收了原著的精华,对现代社会以“性”为名,用权力、金钱和荒唐的爱来压迫个人(尤其是女性)的事实进行了直白、讽刺的批判。
哥特式小说中的神秘、悬疑、暗黑等经典元素被忠实再现,堪称一场华丽的视听盛宴。
影片的尾声与《人间乐园》最后一联中惩罚纵欲过度的地狱截然不同,贝拉回到了最开始的伊甸园,世界的黑暗与光明依然共存。
经历了对性的探索和自我意识的觉醒,贝拉已不再被任何人控制,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生命。她不是亚当,也不是夏娃,更不是什么“怪物”。她是重塑所有秩序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