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看美剧《史密斯夫妇》和韩剧《好久没做》(下文称“LTNS”即本剧英文名),会产生奇特的照镜子效果:
怎么东西方婚姻寓言都开始玩性别倒置、社会身份迷失这套东西了?
上次产生这样的观感,还是Kanye West和Kanye East婚变真人秀的轴对称展开,让人不禁怀疑:虽然在情欲上东西方各有历史沉疴,且存在悬殊的现实差异,但“爱和性的变异”,是不是这两种文化经验最共通的部分?
当代婚姻是一场注定发生的事故,人人都有可能成肇事者。我们共处于身份游戏年代,性别,婚姻角色,社会功能乃至身体构造,一切有关身份搭建和识别的东西,都在被重新评估价值。
这是《史密斯夫妇》和《LTNS》的相似语境。
「爱情热力学定律」
LTNS里,雨珍和同事通过垃圾桶里的三个避孕套,断定住客是外遇,“夫妻不可能搞成这样”。
好像真是这样,一对夫妻过了一定年龄,我们就默认,恩爱系统取代了性爱系统,成为他们情感关系的底层固件。为什么?
有个一度流行的说法,把爱情和热力学定律绑定:在最宏观的层面上,生命的意义在于对抗自身熵增,尽可能保全系统的有序状态。爱情也能往这个理论里套。恋爱是一个熵减过程,两个乱撞乱飞的粒子突然被对方吸引了,开始互相环绕运行,从而构成一个精简的、目的明确的系统。
所以热恋的人眼里,对方的脚趾头都是美食佳肴,LTNS第一幕那个热辣滚烫、欲火贲张的情爱场面,谁人不似曾相识呢。爱和性就是能整合生活原本的混乱无序,你眼里只有对方的身体和心灵,对方是你一切波澜的中心。
LTNS开篇的纽扣转场明示这一点。在热恋时候,这颗纽扣构成情欲充分条件,一个纽扣就足以挑起全部欲望。一颗纽扣的进出就是激情。
而随着婚姻展开,七年之后,这颗纽扣从简洁的欲望系统,进入到生活系统之中。它成为男主角Samuel将生活穿针引线、小心缝补的基本材料。
从情欲之火到柴米油盐,生活亦如宇宙无休止膨胀,将爱与性都推向热寂的结局。
所以那个经典问题,婚姻是不是爱情的坟墓呢?LTNS的回答是:婚姻至少能让爱情阳痿。
你无法把配偶单纯作为男人/女人来看待,TA身上还牵涉着日常生活的一切历史痕迹,当一组性关系开始涉及工作、房价、身份政治等一切可能影响我们turn on的宏观时——我们还怎么产生性欲、执行爱情的物理运动?
这就是外遇的“好处”。
在外遇里我们可以把对方单纯作为一个男人/女人。外遇就是爱与性的系统混乱程度降到最低。回想LTNS里的每一对外遇组合,他们都是从混乱的生活系统逃往简单的情欲系统,在外遇中,你可以仅仅是“发情的公狗”,多么诱人!
《史密斯夫妇》则设想了另一个实验场景:如果我们不通过爱情进入婚姻,而是从生产关系进入婚姻,作为杀人越货的友好合作伙伴,这个系统里能不能反向培育出爱情呢?
这是一个后现代风味的议题,特工之家是激进的婚姻实验,越过性爱凭证,直通婚姻的经济学本质。
年轻人会说,爱上同事、和同事做爱是最恶心的事。中年人则笑而不语——进入婚姻和成为同事又有何分别呢?
因此,男女主角成为史密斯夫妇的考核程序,也极具象征色彩:他们各对着一块神秘的电脑屏幕自陈,汇报自己的年龄,喜好,过往履历,甚至内心深处秘密——这不就是当代婚姻的预备动作吗?我们不是和结婚对象建立关系,而是对照一般社会标准、角色功能性,来验证自己是否具备资格。当代婚姻往往不源于爱情,而是一种要素排列组合,是两个系统经过锯断、打薄、钻孔后的榫接,和职场团队区别不大。
LTNS呈现了婚姻的熵增如何毁灭情。《史密斯夫妇》则理想化地,先剥除掉一切无序性,制造一个干净的培养皿,来观察一个男人和女人能否维持婚姻形式本身。
最终《史密斯夫妇》有一个童话式的结局,Jane和John相互厮杀之后,再次爱上对方。Jane说出自己的真名,Allana,John说我还是更爱Jane。Jane说我也是,我也更爱John。他们成功将婚姻系统的熵降到临界值以下,虽然为此他们付出了有可能的死亡代价。
而LTNS的结局则更像一个循环诅咒,通过离婚和戒断,Samuel和雨珍终于能再次把对方视为男人/女人,他们又能进入性爱系统了。
但他们要如何保持这样的简洁有序呢?
「我的书不是关于性的,
而是关于自我拯救的」
20世纪60年代末,亨利米勒的著作在美国得到解禁,其中包括他最知名的代表作《北回归线》。
这部被因“淫秽不堪的描写”而被禁二十年的小说,最终因为新的判定依据——小说中,性描写到底是叙事手段,还是故意挑逗读者的情欲——而获得解禁。
这验证了米勒的自吹自擂:“我的书不是关于性的,而是关于自我拯救的。”
现在我们也可以用这条标准来评判LTNS。
这部电视剧虽然从头到尾都是性,各种组合的性,各种场合的性,但观看过程中,观众的情欲基本处于熄火状态。窥探每一段偷情,不仅没让人体会到突破禁忌的爽感,反倒让人关注禁忌本身了。我们也可以说LTNS不是讲性的,而是讲性是如何被禁锢和隔绝,这是LTNS最成功的地方,用看似粗俗的方式实现了最现实的严肃批判。
为了达成这一效果,男女主角首先被移除了传统的性别气质。
Samuel惯用彩色发夹发圈,热爱打扫,性格内敛温吞,更需要情感交流。而雨珍的外八字坐姿被反复特写,她表情夸张,脾气暴躁,身体欲望强烈——但是,这只是居家环境下的性别倒置。
我们要注意的,其实是两个人的职业。
Samuel是出租车司机,典型“男人干的活”。雨珍是酒店前台,最“女性化”的服务业。也就是说,两个性别内涵反转的人,在社会生活中又被嵌入到各自的性别表象中,Samuel依然被要求做最男人的男人,雨珍的职业素养就是做最标准的女人。
两人的捉奸之旅中,我们不断看到这种“被嵌入”。趁午休时间的20分钟把吃饭和做爱同时进行的社畜。包办婚姻的阿姨在小狗死去后才意识到自己的一生多么孤独。女同性恋不得不做大韩民国最地道的儿媳妇儿,她最极端的抗争发过誓不过是往香皂里吐口水……这简直是一场新道德教育:
相比社会生活对我们的残酷、相比我们为了维持我们的身份尊严所承受的一切,在性爱上偶尔解放一下思想和身体,简直不值一提。
偷来的性几乎成为一种医疗行为,是一种求生手段。LTNS里的爱,做得悲壮,做得正当,做得光荣!这样的性怎么可能是挑起我们的情欲呢?它挑起的是我们的同志情谊。
相比之下,《史密斯夫妇》基本上放弃了这种批判性。没有身份政治,没有阶层分析,甚至没有道德教育……
真是离奇,这些东西原本是地道的西方传统。
东亚观众太“幸运”了,他们既有充分的现实经验来看懂LTNS里的聒噪,压抑和怒火,也能贷款乐观额度来体会《史密斯夫妇》里那种细微,单纯的婚姻爱情寓言。
西方人能不能完全进入LTNS的叙事呢?
我觉得其实他们早就进入过了,那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精神危机,集中体现在《革命之路》里,是一切关于婚姻、性和爱情的真理重建。
理查德·耶茨这部小说和同名电影,近年来确实国内越发得到重视。耶茨曾自我评价:“我笔下的人物都在自己已知与未知的局限内,风风火火地想要做到最好,做那些忍不住要做的事,可最终都无可避免地失败,因为他们忍不住要做回自己原本的样子。”
对于东亚人来说,我们似乎刚刚来到这个境地。
但摒弃这样机械的历史进程眼光,两部剧又有同一个时代的质地。除了它们不约而同暗自更换了两性传统的情感功能和角色,让男人“女性化”,女人“男性化”。
还有一个相通之处是两者相互交换了对方的文化语境:
《史密斯夫妇》叙事平和,情感幽深,几乎放弃了对社会生活的批判性表达,转而将重点放在心灵体验上,从文学上说这很东方气质;
反观LTNS虽然故事背景深扎韩国社会现实,但无论是高度脸谱化的群像,露骨的对话设计,直白明确的情感表达,尤其其崭露的强烈批判性崭露,都让人感受到一种西式形而上的骨感。
我们所处的年代的确有这样一股暗流,关于爱与性的体验,东西方人都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回调”。而触发这个回调的,是我们共有的空虚感:
在一个信息密度奇高的世界,我们越来越一无所知。
在一个商品密度奇高的世界,我们越来越求而不得。
在高度连接的世界里,我们越来越难以连接。
爱与性将如何在这样的世界里被感召?
这是一个心灵与身体的基本问题。
/The End
他不只是短暂地爱了我一下
五十而已,离婚不易
为什么今天的爱情片变难看了?
我们内地观众,还有机会看到好看的爱情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