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弦
导语
AI还原出的不是死者,而是生者的执念。
2013年,在英剧《黑镜》第二季题为《马上回来》的单元剧中,女主角玛莎的恋人艾什车祸身亡,偏偏这时候玛莎发现自己已有身孕,悲痛万分之际,她的世界彻底崩塌。在这时候,玛莎的朋友为她注册了一个APP,在这个程序中,以“生前”的互联网痕迹为蓝本,由AI生成的有“艾什”人格的虚拟对象开始与玛莎谈话,虽然玛莎起初非常抵触乃至气愤友人的所作所为,但在愈演愈烈的悲伤中,她还是沉溺进了数字技术营造出的海市蜃楼中。
后来,玛莎通过付费升级了服务,获得了一个与艾什外表一模一样的仿生人“艾什”,“他”或者说“它”,不仅有恋人的外貌,皮肤也更加细腻,甚至同样有“艾什”的“记忆”,能够以两人才懂的“暗语”交流,并且对玛莎百依百顺,可以说是完美的对象。
起初一切都那么美好,失去的笑容回到了玛莎的脸上,然而随着生活继续,玛莎意识到这个“艾什”终究不是真的恋人,它会毫不犹豫地执行玛莎让他跳崖的命令,在玛莎让它滚出房间时,它没有表现出难过,只是机械地执行,唯有顺从的表现,没有难过、悲伤、愤怒、嫉妒,这些作为人的基本情绪,这让玛莎意识到它不过是一具人偶,她的恋人已经离开人世,玛莎再次被悲伤淹没,就好像是迎接了恋人的“第二次死亡”。
最终,玛莎将仿生人“艾什”关进阁楼,只在周末和女儿和它短暂地相处片刻,聊以慰藉。
《黑镜》这段剧情,出现于十一年前,彼时尚且觉得它离实现还颇为遥远,时至今日,女主玛莎经历的前半部分已经在现实上演,一些“逝者”正在AI浪潮中,迎来他们的“重生”。
01
当逝者被AI“复活”
3月初,音乐人包小柏用AI“复活”女儿包容的新闻引发广泛关注,在女儿罹患再生障碍性贫血离世之后,包小柏就致力于用AI技术重现女儿的音容笑貌,通过女儿生前的录音、视频等数字素材为蓝本,AI给了包小柏一个由程序和二进制代码组成的“数字女儿”。
它不仅能和父亲通过聊天软件聊天,也能以具体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中,表达对母亲的关切,一颦一笑生动宛如真人。
包小柏的事情并非孤例,B站UP主吴伍六也发布了用AI生成了自己奶奶数字人的视频,并展示了生成全过程,生成的AI奶奶甚至能够还原出生前的口音。
也有人通过AI复活了李玟、高以翔、乔任梁等已逝明星。
包小柏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AI让我的思念更具体,数字世界里的她是没有病痛的,因为输入云端数据库的都是开心的记忆,我也可以通过这些来淡忘曾经经历的痛苦画面。”,许多正在承受丧亲之痛或是因为失去亲人始终被遗憾撕扯的网友也对AI技术在模糊生死主观边界的应用上表达了肯定。
但也有许多人对AI复活表达了不满与担忧,认为AI复活是在亵渎与消费死者,比如乔任梁父亲乔康强,以及江歌母亲,还有些网友认为该项技术的发展带来的“深度伪造”技术会导致诈骗猖獗。
不论争论几何,AI复活正在向产业化迈进。许多有关AI复活服务的供应商也相继登录电商平台与各大视频平台,据钛媒体整理信息显示,根据“复活”等级的不同,这些服务的价格从数百至上万元不等。比如让老照片“动起来”这种基础版本,某宝上仅需数十元,而要达到能够沟通交流或者更高层次的“效果”,则需要数万元。
来源:钛媒体
在这些服务提供商中,一个比较具有代表性和知名度的厂商是南京的“超级头脑”,创始人张泽伟曾经从事游戏行业,后转入人工智能应用开发,其团队认为AI复现死者属于“AI+情感疗愈”的范畴,具备相当的社会价值,至今已服务过将近600个家庭。张泽伟表示:“这个行业目前还在早期萌芽阶段,规模很小,短时间或许也难以推进,但观察到国内甚至是全球的庞大的市场需求,我认为未来可能是万亿级别的市场。”
一个AI复活服务提供商的价目表(图源网络)
从技术上来讲,AI复活为了“真实”地重现生者,利用了计算机视觉、自然语言处理、语音识别、深度学习等诸多技术协力,然而无论技术多么复杂,它都需要建立于逝者生前的“数字痕迹”,即我们在互联网上留下的文字、照片。
这些“数字痕迹”的详实程度决定了AI复活成功与否,超级头脑的张泽伟也曾向媒体说过,他们其实已经收到超过1500条需求线索,但只实现了600多个,失败的原因大多是因为数据样本不够多,“数字痕迹”太少,团队没办法很好地把他们的形象复原出来。
所以究其本质,AI复活依然是技术对现实人物的戏拟,正如OpenAI前全球商业化负责人Zack Kass在2024全球开发者先锋大会上公开表示的那样:“AI复活亲人是一种奇怪的想法,技术或是说机器缺乏灵魂,人与机器需要分清界限,我更希望与真人交流互动而不是机器。人是不可能复活的。”
虽然如此,但无论工具理性的说法如何“符合常理”,依然无法彻底解构人类的感情世界,人类思想是一种复杂感知复合体,价值理性的源流依然是“AI复活”最初的出发点。
02
逝者存在于技术之中
人类从诞生之初就迫切地想要与与他人建构“关系”,互动或者说连接的渴望熊熊燃烧,至死方休,互联网的交流几乎打破了一切时空限制,无论何时何地,廉价的交流成本和卓越的交流效果促成了人们依托互联网与他人、与外界链接互动的普遍习惯。
可以说,区别于前互联网时代,现代人的日常生活已经被数字化整合。日常生活中你发出去的每一条朋友圈、抖音、乃至我写下的这篇文章,不仅仅是单纯的图文与视频,作为数字痕迹的它们深处暗藏了所有者当下的情感与想法,更有时间的烙印,互联网赋予了它们跨越时空的属性,打开尘封已久的QQ空间而感到尴尬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这些数字痕迹在所有者去世后,就会变成数字遗产。
数字遗产深刻地影响了网络时代的互动机制与悼念文化,其让个体的沟通能力在时空上得到了延伸,为双向互动交流创造了可能。曾经有一个母亲接替去世儿子的模型制作工作的事件在互联网上传播得十分广泛。
在这个故事中,母亲正是发现了儿子手机上很多询问发货情况的消息,才进入了儿子生前她可能所知不多的世界。
母亲在这里就是承接了儿子数字遗产的“继承人”,区别于常规的物质遗产,数字遗产或许并不具备多么大的经济价值,但正如我上文提到的,人类有链接的渴望,并想让它永久持续,其是双向的,当一方停止后,剩下一方仍旧会希望连接继续,在互联网未出现时,悼念活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主体的这个欲望。
图片来源:法新社
而如今,数字遗产能够满足的是人类种跨越生死的“连接”的渴望。”互动性”构成了个人数字遗产的核心特质,它与那些仅供继承人单向接触且无法进行回应的传统有形遗产截然不同。此外,它也不同于侧重于记录和保存的个人数字档案,后者更多地强调信息的静态存储。数字遗产强调的是连接与互动的动态过程,其独特的目的和价值在于作为一种”可互动遗产”的独立存在,它不仅仅是一种传递,更是一种持续的、双向的沟通桥梁。
简单来说,我们可以把数字遗产比作弹幕,弹幕网站上曾发送视频弹幕的人下线后,后续观看该视频的人仍然能够看到弹幕“实时”出现,这些弹幕就是数字遗产,包含着发出者人格的碎片,虽然跨越时空,仍然有互动的共鸣,比如生者浏览逝者从前发布的抖音,新媒介带来的图像信息会给生者一种“逝者尚在”的恍惚错觉。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人的生物学层面的生命已经画上句点,他们在网络上的“数字自我”依旧活跃。这种在线的持续性意味着,即便在生物意义上的消逝之后,个体的数字化身影依旧在网络世界中留下持久的印记,仿佛他们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活”。
正如德国媒体理论家弗雷德里希·基特勒在其著作《留声机、电影、打字机》中陈述到:“如果说墓碑是树立在文化开端的象征,那么我们的媒体技术就能够召唤回所有的神灵。有关朝生暮死的古老书写哀叹——人们总是用这种短暂性去衡量书写与感官享受之间的距离——突然地陷入了沉默。在媒体景观之中,不朽再次流传于世。”
AI复活正是这些数字遗产的进一步延伸,它成立的条件正是数字遗产本身带有的所有者的人格特质,发布在网络上的只言片语或许不能完全反映出发布者的性格与观念,但当样本达到一定程度,配合AI的深度学习能力,它就能一定程度上还原出逝者本来的人格,但情感、意识终究无法复制,AI所戏拟而出的,只是“风格类似”的回答。
图源网络
尽管如此,数字遗产领域仍面临一个根本性挑战——数据所有权的明确界定。数字遗产的虚拟本质意味着其存在价值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网络服务平台,用户对其的使用权和控制权通常是有限且受约束的,实际上是账号等“操作”上的继承。当AI复活进一步发展,正如前几年AI绘画争议一样,被AI大模型深度学习、遍历而生成的自然人人格模型所属权为何?
再者,在《黑镜》描述的那场科技塑造的虚实对决中,女主玛莎的醒悟看似是人类感性与生的真实取得了胜利,然而这一切可以说都建立于“技术的不成熟”。我不知道是否是编剧有意为之,还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如何让女主角色脱离科技带来的桎梏只好这样设计,但如果说仿生“艾什”能够更加完美地还原逝者“艾什”的感情,模仿地更像人,那么玛莎还会认清现实吗?
我不能肯定。如果不能,那么,这对于死者艾什来讲,是否不公平,如果自己活着的价值能够被技术所替代,自己所爱的人也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甚至在心中下一个“better”的定义,那生者的意义为何?而生者沉沦在技术构筑出的“生”的虚像中,是否又是对死者的一种亵渎?
恩斯特·贝克尔在《拒斥死亡》中提到:“死亡是人类永恒而普遍的恐惧,对死亡的焦虑是无法摆脱的,对永生的诱惑同样难以抵御。”
对于世界绝大多数文化来讲,死亡都是一个禁忌或是隐藏于书页深处的话题。但死作为主体的终结应当是一个句点,任何形式的追思对已经死亡的主体而言不具备意义,它们不由死者发起,所指向的对象是活着的人,是生者的“自我满足”。
对我来说,自然也包括AI所复活而出的人格肖像。
结语
虽然掀起了一定的讨论热度,但总体而言,“AI”复活依然处在非常初期的阶段,国内数字人底层技术基础设施服务商数字栩生的CTO翁冬冬认为,AI复活是多种AI技术的融合体,很难说其本身存在底层技术上的护城河。将其看作是数字人领域的一种应用创新更为准确。
据南方都市报报道,主攻AI数字人领域的数字栩生并没有将AI复活作为一个业务板块进行拓展,但翁冬冬依然表示,“AI复活”这个概念本身是有需求的。“其实跟海外业务比的话,中国的业务丰富程度是特别高的。因为人多。所以这么多人,哪怕比例很小的人需要这个东西,那也是巨大的市场。”翁冬冬说。
实际而言,对于已经在某些垂类领域深耕的大型团队来讲,AI复活或许不具备成为一个新业务线的价值,但其对于数据遍历和大模型的要求又非常高,许多小型团队并不具备将其商业化落地的技术水平,目前来讲或许适合一些具备人工智能技术积累的中型团队尝试。
而从人文角度出发,有一些从事心理学相关岗位的专业人士就AI复活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们认为AI复活所带来的虚幻实感会让生者难以走出亲人死亡的现实,同时,AI复活提供方技术的良莠不齐给”复活效果“带来的不确定性有可能会对生者造成情感上的二次伤害。
于我个人而言,我曾经在深夜搭乘灵车前往成都市东郊殡仪馆,身旁放着因车祸意外离世的亲人的棺柩,也曾在停放爷爷遗体的冰柜前一沓一沓地烧纸,两个场景被大悲咒音乐和成都清晨弥漫水汽的潮湿空气一同串联在记忆中。然而我从未有过想要”复活“他们,因为我自知,在往后的人生中始终践行他们教导与我的话语,便是我最好的追悼,而心中时而泛起的些许遗憾,正是名为人生的陈酿。
加缪曾说:“被现代性裹挟的人们,常为不能完全地占有这个世界而受尽折磨,对他们而言,所有的现实都是不完整的。他们的行为被他们以其他行动的方式来加以忘掉,又以其他料想不到的名义和伪装去评价它们。”
追逐死者的幻影是我无法理解的事情,若是曾与逝者度过了值得回忆的每一天,那么这份回忆便能支撑着你迈向明天。
那是从前梦的一天
我们彼此相遇相见
无法摆脱梦的诱惑
可梦,把我们欺骗
——窦唯《噢!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