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阔、单丹丹、高群:
《银河写手》“人物没有成长,也是一种成长”
桃叨叨来了vol.23
作者/曹乐溪
虽然不想对号入座,但挤在一张沙发上的李阔,单丹丹与高群,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银河写手》中张了一,周可可和孙谈的人物关系:三位编剧,一对夫妻档,互为合作多年的创作伙伴,生活里无话不谈的好友。
“三个人创作具有稳定性,三角嘛,”编剧高群笑道。“很好的一点是如果两个人因为想法不一争执不下,有第三个人就很容易避免纠纷。”
导演李阔也觉得电影中的人物性格与现实里的自己有某些共通之处,“比如我和张了一相似的点是都比较骄傲甚至自负,但又心事很重。高群像孙谈一样,是一个愿意为朋友付出的暖男;丹丹老师是学霸,她与周可可相似的地方就在于很努力、很拼搏,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不像张了一那样闭门造车固执己见,面对甲方会更职业。”
“一个剧本,两个编剧,三易其稿,四季更替,五味杂陈”,这是《银河写手》的剧情梗概,但又远不止于对于编剧或者影视行业的探讨。某种程度上,它与贺岁档《年会不能停!》有异曲同工之处,通过小的切口为广大的都市打工人发声,试图关照与抚平“乙人”们面对内卷疲于奔命时的焦虑和迷茫。
有朋友和单丹丹导演说,电影看到第30分钟,当张了一与孙谈迎来事业的第一次转机时,“发自内心地替他们高兴,不知不觉就把自己也代入进去了,特别希望他们能成功。”
100多分钟的故事里,观众随张了一们一起由夏入冬,在一群北漂青年的生活日常中感受心碎和心动。创作时,李阔、单丹丹和高群代入了自己与身边朋友的真实经历,“这部电影并不是想传达编剧行业自嗨的行业片或是元电影,而是呈现理想主义与现实碰撞时,我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让观众在共鸣中去考虑年轻人的普遍困境。”
drama的爱情与无序的人生:
现实没有童话
《银河写手》里,甲方让张了一和孙谈将剧本主角改成40多岁的中年人,部分源自主创团队真实的创作经历。
2020年,李阔、单丹丹和高群创作的《火星司机》在FIRST创投会上拿了奖,也找到一线影视公司合作开发,但中年主角与三人的年龄阅历均有较大出入,“我们怎么也写不好,剧本做了两年半项目流产了。”
沮丧之中,李阔与单丹丹决定先把人生另一件大事结婚给办了,“结个婚冲冲喜,人都说结婚那年运气特别好(笑)。”
既然写不好中年人,为什么不讲述自己真正有共鸣的生活?继续投入创作后,他们决定将一群北漂年轻人的故事搬上银幕,《银河写手》中张了一在影迷群送票,就是作为诺兰影迷的李阔的亲身经历,为避开黄牛把票送给真影迷,还专门建了个“性感诺兰在线发牌”的微信群;
分手时周可可送给张了一的《星际穿越》同款手表,现实中是单丹丹送给李阔的礼物,而孙谈学地质勘探专业,则源于高群本人的背景。高群毕业于地质勘探专业,鸡血石的故事就发生在他身边,甚至电影中张了一惊恐发作、去医院就诊用的都是高群自己的化验单。
创作过程的压力山大让他一度患上焦虑症,李阔与单丹丹决定陪高群回到老家舒缓心情。“到创作后期我已经好了,”他坦言,“我正视了自己的问题,我们也想通过这段故事告诉观众,如果你有焦虑、抑郁多跟自己对话,就像张了一一样心态上放下了,手也就打开了。”
高群甚至主动请缨,在《银河写手》中客串了一次甲方,对着张了一和孙谈的剧本评头论足指点江山,“给人提意见可太爽了!(笑)”
聊到张了一患病后手只能保持ok的姿势,“明明他面对甲方(状态)是不ok的,但他的手永远是ok的,这很有意思,”李阔告诉叨叨。“但换个角度想,看似被工作与生活拿捏的我们,其实一切也都是ok的。”
被制片人抢署名权,被甲方从项目中踢出,事业与爱情一地鸡毛,看《银河写手》时,很多观众都希望张了一与孙谈能够成功一次,张了一捏住的手能在人生高光时刻彻底张开。
但生活并不充满了开挂和逆袭。电影接近尾声,张了一决定放弃写作回老家度日,车上孙谈提议创作一个新的剧本名为《打鸡血》,被灵感和兴奋击中的张了一在刹那间松开了手,仿佛已然熄灭的内心突又燃起希望的火光。
“如果我们还在依靠外在力量赐予翻身的机会,这其实是一个残酷童话,观众看完是会失落的,因为人生哪有如此好事,”单丹丹觉得。“有时候重新振作起来,靠得就是非常微小的契机,自己打了针鸡血或者疗愈了自己。”
《银河写手》在两个编剧勇闯影视圈的主线故事之外,更多描述的是在大城市漂泊的年轻人生存状态,有人在内卷中疲于奔命,有人从应酬间获得虚荣也迷失自我,有人看似拿捏爱情却被好兄弟翘了墙角,打打闹闹分分合合的狗血与搞笑背后,每个人都能从中照见自己的影子。
单丹丹告诉叨叨,片中几段恋爱戏的drama是刻意为之,正如电影想要表达的主题,人生本是无序的,“现实中爱情的发生、背叛与结束都不在我们设计之内,也没有具象的因果联系。但剧本中人们为何相爱分手,大家都想看一个理由,怎么从无序的生活中提炼出有序的故事,这是编剧永恒的课题。”
比如张了一与周可可的渐行渐远,看似猝不及防却又有细节铺垫。埋头修改剧本的张了一甚至忘却了季节变幻,对于身边人的交流与感知无疑也是麻木的,忙于工作的周可可同样需要鼓励和安慰,但张了一已经无法为她提供情绪价值。
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缝在所难免。“医院那场戏周可可和他说,你要明白编剧本质是服务行业,接了这份工作是否应该尽职去完成?张了一给她的眼神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他很吃惊,两者价值观产生了冲突。”
周可可带着行李搬出两人的家,张了一躺在床上,手却在空中飞速敲字的镜头令人心碎。
“文字是编剧唯一的武器,”李阔认为。“我们都经历过被伤害之后,肯定会有一些脑补,比如以后我多么光鲜亮丽,而伤害我的人多么悲惨,安排这场戏完全是出于张了一的心情,事业与爱情都中断了,他只能用文字来发泄,但还是希望周可可回来,最后发现那也是他编造的一段没有实现的画面。”
从期盼她回心转意,到最后码下那行“她走了”,眼泪滑落那一刻,面对现实的张了一终于接受了自己失去了什么。
百里挑一的宋木子,
与努力争取的“彩蛋惊喜”
在一部电影里凑齐“三狗”,是很多人对于选角的好奇:角色像是量身订制,真就那么巧么?
“说实在的,如果他们公司让我们写一个定制剧本,我敢百分百保证它没有现在好。”从上百人里优中选优,最初宋木子来面试时,李阔和单丹丹心底是打上问号的,过去“三狗”的作品风格是洒狗血式的夸张,张了一在电影中不仅台词戏份重,角色性格也较为复杂,很多戏剧情绪的推动都要靠他来支撑。
前前后后试了四次戏,李阔发现宋木子完全打破了他的刻板印象,“宋木子是一个眼睛很亮的人,你会觉得一个人很聪明自信,这是张了一的底色,而同时他又有张了一身上心思很重、会自我怀疑的部分,平常看起来在搞怪,但他不说话时,你会觉得他很严肃,甚至有种沉重感。”
合文俊一开始也试过张了一的角色,“他演得也很好,但反复试戏之后还是孙谈他演得更自然、更契合。”
孙谈是性格隐忍有点话痨的老好人,别人都喜欢向他倾诉秘密,而他也有情绪积压爆发的时刻。单丹丹记得电影中孙谈的恋情线,是合文俊自己设计出来的。“那场戏原本是solo时间,几个小伙伴在桌上吃火锅,合文俊之前一直跟我们三个叨叨,这里面几乎每个人都有恋爱线,为什么我没有?”
“结果后来个人solo的时候他就说出来了:我觉得每次去开策划会,策划马姗姗挺漂亮的。到后面这条线他夯得很实,比如剧本被拿走时他流下了一滴泪,后来他跟我们说孙谈是很痛苦的,爱情事业全都没了。我们一想,觉得这条线挺棒的!”
至于李飞,李阔一看到他就觉得他是害虫,“几乎长在这个角色身上的演员”。
害虫是善于玩狼人杀的聪明人,但在被劈腿深夜崩溃的那一刻,大家才发现他居无定所,看似永远不着调的背后,也有着希望对一个人默默付出的一往情深。悲催中带着搞笑的反差感,被李飞拿捏得很精准。
同样令不少观众惊喜的是《银河写手》片尾彩蛋由沈腾出演,讲述一百年后张了一、孙谈的剧本终于被拍了出来,还用技术还原了上世纪的表演巨星作为主角。
李阔和单丹丹都曾在开心麻花工作过,去年从FIRST影展归来后,他们联系到沈腾团队,向他描述了彩蛋的想法和创意。“腾哥说都是麻花出来的孩子,很痛快就答应帮忙了。”
回想起那天的拍摄经历,单丹丹的形容是梦幻。团队精心准备搭建场景调试设备,等待隔壁棚的腾哥拍完广告抽身过来。
“棚里很黑,等着等着铁门吱地开了,外面投来一束光,腾哥玉树临风特别飘逸地大步走进来,造型还蛮帅的。那一刹那就跟做梦一样,最顶级的演员老师向你走来,放在电影里面绝对是一个升格慢镜头(笑)。”
彩蛋顺利拍摄结束,剧组为沈腾送上了一束花,这是他们能给到的唯一“片酬”。
“后来我们旁边的工作老师问我们,以后有没有想过真正和沈腾老师合作,我说你去问一下中国所有的导演,谁不想和沈腾合作?很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吧,”单丹丹感慨。
这只是梦幻的开始。
李阔与单丹丹带着《银河写手》去拜会了很多影视从业者,比如在香港给周星驰放映,周星驰作为前辈导演向他们分享了自己的创作经历,甚至抛出合作的橄榄枝;电影中提到的闫非、彭大魔和姜文导演,也都亲自目睹了这部片子。
“这也是一种尊重吧,毕竟电影里cue到老师们甚至有一些小小的调侃,需要给对方看下,获得口头上的允许。”
单丹丹告诉叨叨,《银河写手》中张了一有一套服装,是1:1复刻姜文《有话好好说》里的造型。那天看片,姜文就坐在李阔和单丹丹身后,当电影中说出“姜文会写小品吗”的台词,忐忑间她听到背后传来本尊的笑声。“前辈们很宽容,觉得我们把一部片子拍出来不容易,都是给我们很积极的鼓励。”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电影中cue到的好莱坞大导诺兰,李阔苦于无门没能请其观影。不过好消息是借着《银河写手》上映,李阔六年前建的“性感诺兰在线发牌”群找回来了,诺兰迷可以替导演本人率先鉴赏这部情怀与幽默兼具的电影。
而大胆畅想,真正的梦幻联动,也许就在不远的未来呢?
“银河蝼蚁”,也能汇成浩瀚宇宙
不用自己的钱投资拍电影,似乎是行业里心照不宣的规则。但拍摄《银河写手》,李阔和单丹丹决定自己掏钱。
“因为机会已经来过一次了,当时没能抓住,”李阔坦言。重新创作剧本再走一次创投流程可能会陷入同样的困境,不如破釜沉舟,真正去检验一下自己的才华能否落地变为现实。
自己倾尽所有,还拉父母朋友帮忙支持,对于两人的压力极大,“如果没做好,我们在父母亲朋面前这辈子的头都抬不起来。”单丹丹回忆起李阔当时和自己说,过去没有机会时抱怨外界,现在有了机会还不成功,“那就必须要正视一个事实:原来你就是很平庸。”
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过去一年李阔和单丹丹在与时间和成本赛跑,身兼导演、编剧、外联制片的工作,要自己负责一部分美术,还要参与客串节省群演片酬。家里能用的装饰都被剧组拿去做了电影道具,有天凌晨三点全组人出去找场地,因为车子很小,“加上司机就坐不下李导了”,只能司机下来,李阔开车送大家。
各种工种都挑战过了,让李阔与单丹丹随着《银河写手》一起暴风成长。
看电影时观众总在期待人物弧光展现的时刻,《银河写手》反套路地呈现出“人物没有成长,也是一种成长”,让人们开始反思成长的形态是否真的只局限在突破了什么,或是和解了什么。
点映后不少观众与导演交流他们理解的成长,这给到李阔与单丹丹前所未有的心理满足,“大家说看了片子感受到一种真诚,或者看完被治愈了,这可能比说电影拍得很美、导演编剧表达很深刻,要更有意义。”
在电影尾声描述的100年以后,人工智能全面取代了人类创作,张了一与孙谈埋葬的纸质剧本由于保存完好,被当做珍贵的手工文物保存在博物馆,留给好奇的孩子窥探。
写埋剧本这场戏时,正值ChatGPT概念风生水起的2022年,人工智能的快速学习能力让人类创作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焦虑。
在高群看来,将故事节点放在未来有某种浪漫感,“张了一他们创作的剧本,编剧能力和当时的环境都是有限的,但100年以后拍出来了,是不是也是件非常美好的事呢?”
他并不太担心会被人工智能取代。“也许AI剧本更加规范严谨,甚至没有错别字,但人类写的东西恰是由于那些闲笔、毛边和瑕疵,更有温度也更能打动人一些。”
从当下来看,人工智能更像是辅助人类创作的工具。李阔告诉叨叨,电影片尾出现的不断变换的《银河写手》片名,就是由AI技术合成的。
而只有人类自身,最懂得生活无常的百般滋味。经历了前一个项目历时两年创作遗憾搁浅,《银河写手》成为李阔、单丹丹和高群最顺利的一个项目,“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线一样,银河写手的故事线是有波折但真的很顺利,”李阔认为。
“剧本是2022年7月下旬开始创作的,9月下旬就拍了,从诞生到上映不到两年,这是我们入行以来唯一一个一稿就拍的剧本,也是目前唯一一部署名编剧播出的作品。”
如果能发表“获奖感言”,他们最想感谢的是自己的坚持,父母亲朋的理解,以及影迷自来水宣传的热情。就像电影最初的名字“银河蝼蚁”,即便再微不足道的生物,也会因为理想之光与情感共鸣汇集壮大,最终成为天马行空的宇宙。
我们问到接下来的工作计划,李阔表示已经在构思下一部电影的剧本了,还是铁三角的创作组合,也依然是都市题材喜剧片,但会比《银河写手》更商业化和大众化。
“这部电影应该不用自己掏钱吧?”
“那应该是不用……了?”三个人笃定中带有一丝忐忑,“希望《银河写手》能大卖吧!”
视觉| 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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