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米
转眼影帝中的影帝丹尼尔·戴-刘易斯已经息影七年了,由于以珍惜羽毛著称的他拍戏的间隔以年计算,所以期待他食言的人大有人在。连狗仔偶然拍到他在公园坐着放空,都争相报导他穿得有多有型眼神多有戏。
在大众眼里,刘易斯是极端「方法派」的代名词,哪怕现在刘易斯息影了,在网上还能看到有人在他的访谈视频下面留言:「号外号外,刘易斯接演连环杀人案,已发现八人死亡」,「让他演个想攻克癌症的医生吧,他一定能把癌症给彻底治愈了。」
丹尼尔·戴-刘易斯
其实为戏易容变声、增减体重、学习技能的演员大有人在,偏偏刘易斯拍的电影量少,又几乎每一部都会受到关注,因此关于他拍戏期间的怪癖流传甚广,比如为了演脑麻痹主角,坚持用轮椅代步(《我的左脚》);
《我的左脚》
为了演一个合格的「最后一个莫西干人」,学会了造木筏和给动物剥皮;
《最后的莫希干人》
为演含冤入狱者在密闭空间体验坐监(《以父之名》);
《以父之名》
为演时装设计师跟着戏服设计师学了裁剪缝纫(《魅影缝匠》);
《魅影缝匠》
甚至用亚伯拉罕·林肯的语气给同组演员发短信(《林肯》)。
《林肯》
早年刘易斯曾对美国访问者愤愤不平地「控诉」过英国媒体把他当疯子,后来他因《林肯》在英国领BAFTA最佳男主时发言时还不忘说:「就为了提防有今天这种机会,我过去五十几年都陷在我自己这个角色里」,不知道他心里有几分是真的不满。这种沉浸式的表演方式如果发生在成就稍逊的演员身上,无疑会被嘲笑得更厉害。
对「方法派」表演路数的一种错误理解是认为演员想要变成人物,像被附身那样。这当然是办不到的,实际上优秀的表演在于可信的和不可预料之间的平衡。人物的习惯动作必须在银幕上看起来像发生过千百次,才不会影响观众进入这个角色。
刘易斯因此想通过事先熟悉人物职业或动作习惯来扫除这些可能出错的细节魔鬼,然后才是创作真正开始的时候,演员的工作就是让你相信人物的同时讲一个意料之外的故事。
这或者可以解释为什么刘易斯会接《最后的莫希干人》这样平庸的电影而屡次拒绝彼得·杰克逊的《指环王》邀约,因为前者有真实的历史背景,有东西可学,后者的背景完全架空,他可能不知道如何去准备。
《最后的莫希干人》
刘易斯果然也没有出现在任何玄幻题材或超级英雄片里,被他选中的作品数量之少也侧面佐证了自从《指环王》、《哈利波特》、漫威、DC系电影统治票房之后,近二十年来好莱坞现实题材的空间并不大。
玄幻架空的电影却往往是传统价值观积极的拥护者,现实/历史题材的力作却每有越界的危险因子,奇幻不保证想象力,现实题材也许能更有想象力地拓展了我们对人类处境的认识。
刘易斯同辈的英国男演员当中,颇有几个混成了「比美国演员还适合演美国人」的好莱坞演技担当,比如加里·奥德曼和蒂姆·罗斯。他们的前辈有安东尼·霍普金斯和迈克尔·凯恩等,较为年轻的一辈里有汤姆·哈迪和克里斯蒂安·贝尔。贝尔成了「美国精神病人」之后,刘易斯成了美国本土派黑帮、美国油王、美钞上的总统。
《血色将至》
《纽约黑帮》是观众在本世纪第一次再见到刘易斯,他变了好多。
《纽约黑帮》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他长发翩然,正和法国美人阿佳妮谈着恋爱,八十年代末演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的捷克医生之后,短暂被封为性感偶像。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不过他后来没往帅哥路线上走,先后在亚瑟·米勒的名作《萨勒姆的女巫》电影版和北爱冲突题材电影里出入监狱(《以父之名》、《因爱之名》),但再次出现就出落成屠夫这幅德行还是吓了很多人一跳。
《因爱之名》
《纽约黑帮》自然不是斯科塞斯最好的作品,距离把迪卡普里奥捧成演技派也还差三部戏的时间。却给了刘易斯尽情用肢体语言演戏的机会。
《纽约黑帮》
屠夫是个处在行动中的人,无论是劈猪还是砍人,刘易斯的动作都凌厉中带着急迫,好像这幅皮囊随时都要被满满的恶意撑爆了,像史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里那个失控的暗黑人格。
你可以不喜欢保罗·汤姆斯·安德森,但你不喜欢他的原因一定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血色将至》是他迄今为止正面评价最多的一部作品。
刘易斯扮演的油王宛如直接从多克托罗小说里走出来的美国传奇,他是无奸不商的注解,是行走的资本主义精神,是脱离了家庭关系、宗教信仰的新世界新人。
《血色将至》
片中较长的对白都成了经典(「我喝你的奶昔,我喝光你的奶昔」),沉默的时候是精彩的动作默片(开场那段意外发现油田的戏)。安德森从来没有刻意写过喜剧,但他电影里时不时透露出阴冷的笑声,油王大战邪教风牧师的几场戏里,刘易斯都表现得像十拿九稳的野兽,故意逗猎物玩,一伺对方松懈就对准喉咙咬下去。
他和听障儿子通过手语翻译摊牌的戏也又残酷又好笑(「你不是我儿子,你是篮子里来的混蛋。」)。
刘易斯演的林肯据说让很多哪怕在历史课上睡觉的美国人大感诧异,没想到那个想必口若悬河的总统声音是这样气若游丝。林肯死在爱迪生发明留声机以前,没有任何录音资料传世。刘易斯并不是林肯的第一人选(原定连姆·尼森),他对林肯声音特色的想象是有独创性的。
《林肯》
这里他的肢体表演减到只有微妙的表情变化,几乎可以说是个靠声音塑造出来的人物。那段中心思想为「还不快去给老子多找点票来」的讲话(「现在、现在、现在!」)是全片林肯唯一发作的地方,正因为其他时候他都好言好语的,这场戏才特别有力量。
以上这些早已载入当代银幕表演史册的戏都像是刘易斯的独角戏,对手演员从新人到老将都只有被动反应的份,而刘易斯真正让我难忘都是那些和强劲对手角色之间的精彩对手戏,因为在这些戏里,我看到了最不可预料的刘易斯。
在斯科塞斯的电影里,《纯真年代》恐怕是很容易被遗忘的一部,像穿惯了牛仔裤的人忽然穿上曳地礼服裙,属于导演一时好奇。
《纯真年代》
原书作者伊迪斯·沃顿是美国镀金年代(十九世纪末)的临水照花人,她的小说也基本是以男女情爱为窗口的社会写实之作,对捐弃了美国上流社会出身,回归欧洲旧世界的沃顿来说,纽约社交界是可笑的东施,因此她的主角常常是出格的人,然而她又每每让他们无法真的挣脱出来。
可惜这个版本的《纯真年代》太像没拍好的浪漫爱情片了。唯一的亮点反倒是主演的表演,米歇尔·菲佛饰演的艾伦是绝对主角,刘易斯扮演三角恋中矛盾的核心,但他既不能像艾伦能冷静地选择牺牲感情,也不像未婚妻(薇诺娜·瑞德)那样现实无知,他是这个故事里唯一感情外露的人。
他跟艾伦抱怨自己无法忍受下去了,艾伦静静地回答:「我不就在忍受着吗?」刘易斯很少演这样一个压抑了整部电影都无处爆发的人。
除了早年演过的BBC电视剧,刘易斯几乎不演典型的英国上流阶层男子,《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是个例外,刘易斯偏偏在里面演那个搞笑的炮灰男角色,是女主自我解放路上轻松踢走的一块碎石。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虽然出场不多,但可能因为无论在原著还是电影里,女主最后选择的乔治在今人眼里实在太普通,反而让人期待海伦娜·伯翰·卡特和刘易斯之间滑稽的对手戏来。
《林肯》里为数不多的女性中,林肯夫人玛丽绝对不是聊备一格的闲角,看得出编剧(著名剧作家托尼·库什纳)想为历史上被污名化的女性正名。原来玛丽也是「阁楼上的疯女人」一员,因为丧子之痛情绪不稳,曾经被关进精神治疗中心。
《林肯》
刘易斯和玛丽的对手戏是连篇累牍的法政情节之外的亮点,玛丽看戏中忽然小声威胁他:立即结束内战,务必通过修宪,因为两个儿子都已卷入其中。林肯张口结舌沉默以对,那个满腹段子的律师哑了火。
刘易斯宣布息影前的最后一部电影《魅影缝匠》再度和保罗·汤姆斯·安德森合作。这是安德森继《私恋失调》之后又一部聚焦男女情爱的电影,除了继续探讨恋爱中人的自控与失控,恋爱双方之间的周旋制约,也涉及了创作者和缪斯之间的主导与反制,处理方式比安德森的其他电影隽永有节制,是近年来最多意、深刻,却尽在不言中的爱情电影(肯定比《婚姻故事》经得起时间考验)。
《魅影缝匠》
刘易斯饰演的伦敦高级时装设计师是女人堆里的无冕君主,在碰到现任爱人以前是自己世界里的完全掌 控者,然而不屈不挠的新恋人从暂时的玩物变成了他拿不起放不下的牵绊,一直支持自己默默奉献的姐姐也摆出了生意合伙人的架势,不再允许他任性妄为。
刘易斯和爱人以及姐姐分别吵架的戏不像他从前那些经典场面那样精雕细琢、快意恩仇,此处只有粗糙无名的怒火,亲近的人之间无效无聊,又无法避免的反复抗争。
我也是热切希望刘易斯食言的观众之一,因为《缝匠魅影》让我坚信他还有更多未曾表现过的自我,私心希望他能不吝分享给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