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村拓周、雅婷、捏一横
《坠落的审判》于3月29日时在内地院线上映了。作为得到海内外电影节诸多认可的佳作,这部电影在内地上映前就已在各种社交媒体上引起讨论热潮,从电影本身承载的女性主义、婚姻家庭和亲密关系等主题,再到场外公映时引起的“爹味”争议。在种种讨论热情面前,《坠落的审判》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生活中早已能感受到,却难以公开和具象化的问题。
北方公园编辑部也从《坠落的审判》电影说起,从不同性别视角展开讨论,聊聊“登上舞台”后的女性仍然要面对的多重挑战;失落时代中滑落的男性是否失去了表达痛苦的语言;亲密关系中微妙的竞争;作为中国人在观影中我们感受到的小小文化休克……
(以下内容为播客文字节选,完整版请移步文末链接收听)
雅婷:我看电影时好像很“自然”代入了女主角的视角,所以刚看这个电影时,我会感到这个电影其实是个日常惊悚片。惊悚的来源也不是鬼怪和超自然现象,就是一个人不得不被卷入到无法自证的阴谋里去了。看完电影后我再考虑这个“自然”也有点奇怪,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这个女主真的会杀她老公。最近在网上看到有人讨论女主到底杀没杀她老公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真的有人觉得她杀了自己的老公。
我主要认为女主角没必要杀他老公,这个事很麻烦。她在事业上和情感投射上,甚至母职身份上的选择都没有“非此不可”的执念,完全可以选择离开这段关系和家庭。而且我潜意识里可能也觉得,如果她真想杀掉自己的老公,她完全可以做得更好,没必要留下这么多疑点,还要让孩子目睹这个现场。
所以我从电影一开始就认为是她老公策划了这一切,这个想法也随着情节推进得到了巩固。对我来说,这个故事在我刚看完没怎么仔细梳理时,是一个恶毒老公蓄意陷害妻子的故事。这个男性不惜用自己的死亡,来瓦解她作为公共人物的作家和母亲两个身份。
捏一横:我第一次看完这个电影时,对电影里讲的婚姻和亲密关系没什么感觉。主要是觉得电影里整个庭审过程和司法体系很扯。可能作为中国人来看,我认为他们是在没有证据支持的情况下,就给在场的人做了有罪推定。后面的庭审过程就是在围绕间接证据做辩论,完全是古代公堂的感觉。我后来有去咨询在法国待过很长时间的朋友,他们说这其实还挺正常的。我就会觉得我们养成的逻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除了陪审团制度这样具体的影响,他们也很相信庭审中的个体是不会说谎的,这也让我体会到了不同地域文化之间的差异。
木村拓周:我刚点开这个电影就听出了丈夫在阁楼上放的音乐是什么,是美国说唱歌手50 Cent的《P.I.M.P》。P.I.M.P就是皮条客的意思,这首歌也是50 Cent比较早年的成名作了,从后来的女性视角或者其他进步视角来看,这首歌确实有非常多的厌女元素。所以女主角的丈夫在二楼公然循环播放这首歌的时候,好像确实是很天然会指向一个暴力又厌女的元素,暗示女主角身处的环境和影片接下来的故事情节。但我也会想到P.I.M.P特指的是黑人皮条客。这种皮条客通常是在比较贫穷和混乱的贫民窟街区中成长起来的,他确实是在通过剥削女性牟利,但从种族维度上看,他也是一个受害者,这种交叉性也让黑人皮条客的形象更复杂了一些。
黑人女作家贝尔·胡克斯,曾有文章专门说过黑人流行文化中的厌女、暴力和枪支元素。因为确实会有人批判美国黑人文化里这样的类型的内容,并对他们作出到的评价。但作者说,这主要是是因为美国这样的资本主义白人社会需要黑人作为“替死鬼”去为他们玩成这样的事情。原文是,“要开垦美国资本主义父权社会这片厌女庄园,还有什么是比青年黑人男性更好的人选?”所以为觉得导演在开头放这个音乐,暗示的应该不是单向度的判断,会有更复杂的东西,我也是带着这样复杂和模糊的预期去开展我接下来的观影。
关于妻子有没有杀丈夫这个事情,我的想法也是一直随着导演的设计走的,一开始会觉得应该是杀了,因为没必要再忍。后来到庭审那里,随着律师和心理医生的出现,我又觉得她没杀,都是被诬陷的。但我也认为丈夫没必要用自杀去陷害自己的妻子,我感觉他好像没到这个份上,他还能站出来说自己需要更多空间和自我,可能也是说明丈夫不是处在一个完全消极的低能量状态里,他其实还是想要去改变和推动这个关系的,可能不会自杀。
捏一横:但我看的时候会感觉他不是在以很积极的态度说这个话。他确实是在表达自己要重新掌控生活,但是他可能是假想了一系列的图像和场景,好像是在说我只要把客观于我的外在矛盾解决了,我就可以完成很多我脑海里设想过的美好场景了。最后还是可以成为大作家,可以事业有成,但是理智一点看的话,其实他本身的问题并不是这个。
雅婷:对。这个答案在观众心中好像也是有公约数的,他写不出来作品并不是因为妻子占用了他的时间。这也是很多男性创作者和女性创作者的区别,很多男性大作家的背后往往会站着一个全身心为他付出的女性,所以男性创作者可以全力以赴。但是很多了不起的女作家,比如门罗、德博拉·利维和辽京。当她们在讲述自己如何写作时,她们就会说是在孩子睡着后,是在孩子上学后,大家好像默认女性作家应该在处理好这些事情后再开始创作。
捏一横:今天的男性其实是缺少相关的训练的,那种在碎片化时间里创作的训练。
雅婷:我在看这个电影时,会不断想到大卫·芬奇拍摄的《消失的爱人》。戴锦华老师在B站的电影课有关于这部电影的精彩影评,推荐大家去看。戴锦华老师有总结这个电影是“大型男权反攻倒算现场”。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会更容易理解戴锦华老师的评价,因为《消失的爱人》主要情节就是说一个“天才妻子”为了惩罚自己出轨的丈夫,策划出了他虐杀自己的新闻,让这个丈夫“社会性死亡”。
戴锦华老师指出这个叙事的“鸡贼”之处,在电影的前半段中,观众会认为这个丈夫确实很“渣”,确实是出轨、没有上进心还想惦记妻子的财产。但是到了电影的后半段,当观众发现是妻子策划操作了一切时,观众就会更容易代入丈夫的恐惧,这其实也是在对丈夫的错误进行洗白。观众很容易出现的观影感受是“这个男人不过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怎么会遭受这么严厉的惩罚?”《消失的爱人》电影最后的结局,也很有可能被解释为比“社会性死亡”还要让人恐惧的走向,因为那个男人最终是生活在了妻子的掌控之中,要按妻子的意愿生活。抛掉电影“大型男权反攻倒算”现场的色彩,戴锦华老师也认为这个电影其实是在说明美国家庭中男性感受到的危机,传统家庭分工和价值观念的摇摇欲坠。
在这样理解背景下,我后面也在想,《坠落的审判》说明了什么危机呢?从女性的恐惧来说,这其实也是在说明,即便在欧洲那样已经有“男主内女主外”的新型家庭出现了,即便女性已经可以靠工作解决自己的生计并获得成功了,即便女性可以从母职压力中小部分的解放出来。但是,女性得到的这一切还是很脆弱的,好像很轻易还是会被亲密关系、亲子关系和大众舆论给毁掉。
雅婷:在看这个电影时我还想到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我的伴侣真的比我强很多的话,我内心是什么感受。我也有看到很多博主和媒体收到粉丝私信,表达对这个感受的困惑的。很多女性说自己在结婚前和丈夫在职业收入和发展上的前景差别是没那么大的,但结婚后随着生育等问题,她们的发展会逐渐和丈夫拉开差距。对这样的女性来说,好像很难让她们接受这个差别。
木村拓周:承认伴侣比自己强很多这个事对男性和女性来说都很困难,但男性和女性所面对的困难或许是不一样的。男性确实会享受到一些不忍指摘他的“自由”,但他真要去找工作时,他自己的期待还会有要搞明白这个工作对我的意义是什么,我自己的个人价值能不能在工作上得到实现。女性的焦虑可能更多来自于家庭和社会文化的规训。你们会同情这个丈夫吗?
雅婷:我其实观影过程里几乎都不同情。但我自己知道这个感受是很奇怪的,因为如果性别互换的话,我就会很容易理解妻子的处境。我后面想这个问题,这可能就和我自己的成长经验相关,我父母在的单位都是比较稳定的,所以从小就会感受到很多阿姨的能力其实会比叔叔强很多,但她们总是在升职的事情上受挫。我好像就是在潜意识里默认了,想当然认为男性就是比女性有更好的就业机会。但我后来看《男性妥协》,也和你们聊,我会发现市场化发展更深的城市,对男性底层就业反而更不友好,因为男性其实很难找到服务业的工作,现在很多大城市又是以服务业发展为主的。
木村拓周:我其实还挺同情理解他的,这也和我自己的性别经验有关。我看丈夫和妻子争吵的那个片段,他好像是在一个无法为自己负责,没有勇气审视自己的境遇里。我也会觉得这其实像一种求救信号,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呼救,最后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了。因为电影里也有提到的是,这个男性给之前的编辑朋友写信,但他们都没什么反应。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和伙伴来支撑他的处境。
雅婷:我能你理解说的这个。我是在看华东师范大学黄平老师讲东北文学写作的文章和讲座时觉得自己很有感触。黄平老师提到东北作为工业城市的衰落,其实从90年代下岗潮之后就开始了,但为什么直到2015年,才有双雪涛这一批作家把东北文学当成一种类型或者比喻推出来,而且还都是用子一代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一个是因为2015年后,全球经济增速平均放缓了,越来越多人理解“失败”的痛苦。还有一个是因为新世纪前十年是成功者的时代,“失败”的人很难在各种财富飞跃的神话里找到自己的话语来讲述这个故事。如果说,现在的确有很多男性在体会回到家庭,或者市场竞争力下降的无奈,但他们确实可能还没有合适的话语来描述这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