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昊阳
在直接引用歌词或名句的电影译名里,《下一站,天国》算是与剧情贴合度较高的顶级翻译,至少能说明当年的译者有仔细揣摩剧情,不至于像《仙乐飘飘处处闻》或《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般牵强附会。
《下一站,天国》(1998)
实际上电影的英文名称是《After Life》,片名直译则是更加直切主题的《Wonderful Life》,但满以为能看到一出患得患失的爱情小品的观众绝对要感到失望。在电影的大部分时间里,人物只是在无休无止地对话、攀谈、讲述。
这个天国中转站的环境除了自始至终体现出鲜明的秋冬季节感,与人世无异,如同任何一个人间小镇的普通办公场所:墙面斑驳的古老校舍,积满落叶的草坪,温暖的自然光线,有晴阴雪的天气变化,也有白天与黑夜的时间流转。既不是跳出三界外的玄奇之地,也并非《幽国车站》中负责制造悬疑的神秘警署。
描述死后世界的芸芸众生相,美剧中也有如《死神有约》一样讲述意外身亡后担任灵界死神的故事,由于主角的死亡方式和死神的义工性质使得整个剧情充满黑色幽默感。
《下一站,天国》在两个工作人员的日常絮叨中开场,他们谈论着曾经经手的人物,走进办公室,一边感叹天气太冷,一边接受被上级分配的任务。
接着,画面中出现一扇连接生死的大门,陆陆续续有人影走进大厅。死者坐在一起,谈起彼此生前的故事,无论他们死因为何,没有人大喊大叫,也没有人痛哭失态,这些在死后终于获得平静的人们却不得不面对某段记忆的重现。
最近几部是枝裕和电影中的戏剧冲突越来越强,《如父如子》设定狗血,《比海更深》痛得尖锐,《海街日记》直接改编漫画,四姐妹同父异母的血缘关系和性格差异注定剧情苦甜参半。
《下一站,天国》作为他的早期电影,仍然由纪录片风格占据主导地位,以手持摄像开头,随后又用固定机位对准坐在桌前的非专业演员拍摄,工作人员交代清楚拍摄要求,人物也会介绍自己的出生年月,仿佛一场真实的对谈。
要非专业演员尽可能在镜头前表现自然,也需要专业演员的配合,出现在《下一站,天国》里的是模特出身的ARATA,尚未两鬓斑白的寺岛进,和演出同名角色的伊势谷友介,总体来说,这是一部不太需要刻意去「演」的电影。
最最有戏剧性的故事,不过是发生在望月和渡边夫妇之间的感情纠葛,以现世的时间而言,那也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三人从未在同一个时空中一起出现,而真相大白时,电影已经接近尾声。
承继佛教仪轨的日本也讲究「头七」,所以给予死者的时间也是七天,礼拜一到礼拜三讲述故事,然后拍摄,礼拜六播放,之后便可以心无芥蒂地离开。因为牵涉到电影制作,《下一站,天国》自有一番专属于导演本人的情怀,影迷也会注意到相亲男女的录像中对电影的提及,点明了时代背景。
是枝裕和真诚相信着影像拥有保存和再现记忆的魔力,为此在片中组织起一个兴致勃勃的剧组,他们讨论拍摄细节、准备道具、设计场景,展示了完整的拍摄流程,再和死者一起观看拍完的短片。这里没有什么灵界独有的神奇能力,只有按部就班的工作人员在认真履行职责。
从拍摄角度来说,《下一站,天国》的题材决定只能对普通平民进行群访,从中选取部分故事。虽然给出的问题和片中一样,无非是询问你最珍贵的记忆为何,死者的态度究竟是否会与生者不同,这一点永远无法证实。片中的死者有畅所欲言者,有不愿谈及回忆者,也有难以决断者,但都显得神色平和。
年轻少女的宝贵回忆可能只是去迪士尼游玩,却无人取笑孩童的「浅薄」,工作人员还告知她过去一年中有30个人说出了同样的感受,这大约来自群访时的真实经历。
高寿者往往惦念战时的过去,但同样不是石破天惊的大悲大喜,可能是地震后在竹林中吃着母亲做的饭团,也可能是在美军军营吃到饭时的心情。
渡边一盘盘浏览记录人生的录像,停在与妻子约定去看电影的那一幕,想开口而又囫囵吞下的问题也许正是《东京日和》里岛津对阳子的询问:「开心吗?开心吗,和我在一起?」对望月而言,他「成为了别人幸福的一部分」,这份了悟在五十余年后才姗姗来迟,之后他选择的并不是与未婚妻共度的记忆,于是,他坐在长椅上投向其余工作人员的凝视,就成为整部电影里最深刻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