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硕(中国国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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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乾盛世”的三位君主都对修纂书籍情有独钟:康熙组织编写《古今图书集成》,雍正亲自操刀《大义觉迷录》,乾隆更是编订规模宏大的《四库全书》。但有一部书籍,它的编纂备受争议,甚至是啪啪打脸,这就是《贰臣传》。
一、乾隆给出的官方说法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清高宗弘历命令国史馆给归顺的明朝大臣另立《贰臣传》,特意叮嘱史官据实直书,瑕瑜不掩。此书为甲、乙二编,共有贰臣传记一百二十篇(另有五篇为附传)。
乾隆帝曾声明:官修《贰臣传》是“为万世臣子植纲常”,将那些“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辄复畏死悻生,靦颜降附”的背主投敌者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明清战争的态势波谲云诡:自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到多尔衮攻入北京,耗时二十八年;如果再加上南明诸政权以及夔东十三家军的抗争,时间则更长。
相较于此前的元明鼎革,从朱元璋称吴王割据至徐达北伐大都,尚不满五年。正是由于明清战争经历了长期的力量消长,在近半个世纪的较力拉锯中,相当数量的文臣武将背弃旧主,出仕新朝者。
比如,力屈俘降的洪承畴、祖大寿、李永芳等五十一人,乾隆视为“宣力之臣”,编入“甲编”。至于嗜利偷生的钱谦益、谬托保身的龚鼎孳等六十九人,仕清之后靦颜持禄、尸位素餐,俱归“乙编”,“以昭褒贬”。更有甚者如冯铨,本系明季“阉党”,有才无德,构陷忠良;归顺之后,又夤缘依附多尔衮,祸乱朝纲、腆颜无耻,被追夺了“文敏”的谥号。
从当政者的角度出发,确实有必要对归降诸人正本清源,分辨淄渑。可问题在于:既然清朝君主要彰善瘅恶、信今传后,缘何康熙、雍正两朝并未有编纂之举呢?笔者认为: 乾隆皇帝在1776年启动《贰臣传》修纂工程,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密不可分。具体而言,与山东爆发的“王伦起义”以及“平定大小金川”的战事有关。
二、“王伦起义”暴露满汉畛域问题
清中叶爆发的“王伦起义”迫使乾隆不得不重新审视满汉关系。
在修纂《贰臣传》的两年前,即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八月,山东寿张县农民、清水教领袖王伦率众起义,一夕之间攻占寿张县城,继而连克阳谷、堂邑以及临清旧城,多次击败八旗军和绿营兵。
鉴于临清地处大运河要冲,关乎南北经济命脉,故乾隆皇帝迅速派遣参与征讨金川的老将舒穆禄·舒赫德为钦差大臣,率领精锐的火器营、健锐营前往弹压,并调集直隶等地的驻防旗兵、绿营兵以及东北的索伦兵参战。面对兵力、装备占有绝对优势的清军,起义军据城坚守,打退了敌人数次猛攻,最终归于失败。
“王伦起义”是清代爆发的第一次大规模农民起义,从某种意义上说,敲响了“康乾盛世”的丧钟。虽然历时一月的起义仅仅波及运河沿岸的数城,却在思想领域给予乾隆皇帝沉重打击。
据山东按察使富察·国泰等官员奏报,在清水教流布、起义的过程中,带有明显的“反清复明”思想。由于文字狱的原因,诸多存在“悖逆”思想的书籍遭到禁毁,导致我们几乎看不到王伦起义过程中的民族主义倾向;但透过“乾隆三十七年清水教案(又称“王中、刘省过教案”)”却可见端倪。
在王伦举事前两年,即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清政府曾经在对活跃在鲁西各地的清水教众进行搜捕,查抄出大量“邪书”,内中有“平明(胡)不出周刘户”、“贼星八牛,火焚幽燕”,以及“朝廷离幽燕,建康城里排筵宴”等悖逆之语。
此处的“胡”即指来自关外的清朝统治者,而“火焚幽燕”则与王伦散布的北京有“鬼家反了”(《东案口供》),及其沿运河北上直指京师的进军路线正相契合。是故,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清水教义中包含有大量“反清复明”的因素。
此前,清代统治者本以为通过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经营,尤其是历次盛大南巡,已经彻底击碎了汉族百姓心中那场“反清复明”的幻梦;岂料竟在毗邻畿辅的山东,爆发了如此规模的起义,成为盛世由盛转衰的分水岭,开启了“乾隆朝最后三十年的骚乱”之序幕(欧力德:《乾隆帝》)。
因此,“王伦起义”迫使乾隆不得不重新审视满汉畛域问题,并做出相应的调整。
三、“两征金川”凸显将领统兵无方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二月,定西将军章佳·阿桂在副将军富察·明亮以及多拉尔·海兰察等悍将的协助下,最终功克大金川。尽管清军取得了两次金川之战(1747-1749年,1771-1776年)的胜利,却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于是,总结“劳师糜饷”的经验教训被乾隆皇帝提上了议事日程。
大、小金川位于今四川省西北部大渡河的上游,属于川西土司。
乾隆初年,大金川土司莎罗奔“恃强生事”,侵掠周边,屡禁不止;至乾隆十二年(1747年),更围攻明正土司所辖鲁密、章谷等地,逼近咽喉要道炉城(打箭炉,今康定)。为稳定西南局势,朝廷派张广泗出师征讨,但莎罗奔凭借坚固的碉卡,据险自守,致使清军无功而返。洎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大、小金川死灰复燃,联手复叛,直至乾隆四十一年才被平定。
面对一个人口仅数万的土司,乾隆皇帝先后调遣张广泗、钮祜禄·讷亲、岳钟琪、富察·傅恒、费莫·温福、伊尔根觉罗·桂林、章佳·阿桂等满、汉名将,投入六十万兵力入川弹压,仍是师老兵疲,前后跨越近三十年才使其降伏,所费公帑高达七千万两。
在乾隆帝看来:两征金川劳师糜饷的重要原因是前线将帅失和,统兵无方。首次金川之役,川陕总督张广泗与四川提督、老将岳钟琪之间本有嫌隙,相互掣肘;而乾隆钦命的“经略大臣”讷亲则恃宠而骄、刚愎自用,引起张广泗不满,“坐视其败,以忮杀其身”。三人在前线展开权斗的种种做法,完全置国家社稷于脑后。
到第二次金川之役,清军将领并未汲取此前的教训:定边右副将军温福刚愎自用,不但置酒高会,更兼构陷良将,最终落得兵败生死的下场;其副手四川提督桂林更荒唐到在驻地大兴土木,醉酒笙歌,甚至用重金赎买被俘士兵以掩饰败绩。
两征金川的种种失利,使乾隆皇帝不禁慨叹:入关不过一百三十余载,统军将领竟然罔顾社稷,为谋私利,视国事如同儿戏。鉴于金川战事的教训,乾隆帝谕令编纂《贰臣传》。一方面是藉此风励臣节、驰骋疆场为国尽忠。另一方面是告诫统兵在外的战将,务必以书中遗臭万年的“贰臣”为鉴,断不可心存侥幸、首鼠两端。
四、修纂《贰臣传》与统治阶层分化
镇压“王伦起义”、“大小金川之役”中暴露出满汉畛域、统兵无方等诸多问题,迫使乾隆重新审视清政府所倚重的官僚集团。乾隆四十一年《贰臣传》的修纂,便是弘历调整精英阶层的重要举措之一,折射出清中叶的统治阶层分化现象。
正如罗友枝在《最后的皇族》中提到的:“清代社会的第一个重大分野是旗人与普通百姓的分野”,是将满洲、蒙古和汉军八旗聚合成为一个共同的利益集团——旗人。诚然,此举在后金以及清前期起到了积极且卓有成效的作用,拥有较强的凝聚力,才能使八旗在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定鼎中原,一统寰宇。
然而,十八世纪以降,在帝国结构日益稳固的同时,一个不区别族属的“旗人”概念,已经不适合新形势的发展。
一方面,“旗人”团体已经完成了自身在明清易鼎之际的历史使命,逐渐沦为大一统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极易被有心人煽动、利用。这一点在清水教传播,以及“王伦起义”的过程中已经被证实。
另一方面,入关百余年来,庞大的旗人人口造成了严重的财政负担,不仅“亏竭国帑”,更滋生骄奢淫逸之风,丧失了尚武之俗与敦崇俭朴的美德,导致诸将在金川战场上或齮龁同袍,或懦弱畏战。
有鉴于此,乾隆帝在文化领域主要采取了两项政策。
其一,将旗人与满族加以区分。在满洲亲贵中提倡“清语(满语)”,组织各世家大族编纂族谱,强化族属, 弱化涵盖蒙古族、汉军在内的“旗人”概念。
其二,牺牲明季投诚而来的汉族官员,站在大一统王朝君主的角度,对其叛国投敌行为进行客观评价,列入《贰臣传》。既可以“维万世纲常也”(《郎潜纪闻》),又能与广大汉族知识分子取得共识。
应该说,《贰臣传》的修撰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有清一代出现降臣叛将的比率大大降低。
同光年间,即使是力挽狂澜,立下不世之功的曾国藩,坐拥湘军三十余万,面对左宗棠“鼎之轻重,似可问焉”的灵魂拷问,纵然朝廷是“主少国疑”的局势,仍不敢越雷池半步,只留下“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集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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