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32年前,导演李冬梅12岁那年,她妈妈因难产去世。
对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母亲的离世,等同于一场“地震”——心里的很多地方都变成了废墟。对32年后的李冬梅来说,拍《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就是在废墟上重建记忆。这场“地震”发生在银幕上时,有人感受明显,有人感受轻微,但无论如何,一切都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作者 | 段志飞
✎编辑 | 谭山山
5月1 2日,母亲节,也是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以下简称《妈妈》)公映的第5天。“献给妈妈的电影”,导演李冬梅在电影开场时用这条字幕,开启了一场抵达观众的漫长之旅。
我上一次见到李冬梅,是在2021年的栗宪庭电影培训课上。她作为往届学员,前来和师弟师妹们交流创作心得。“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真诚地、自由地、有态度地创作”,李冬梅的这一看法,成为大家的共识,甚至称得上是“信条”。
2020年10月,《妈妈》在第三届平遥国际影展上获得藏龙单元最高奖——“费穆荣誉最佳影片”。时隔4年,这部电影历经艰辛,终于走进影院。尽管要面对艺术电影无人问津的困境,但李冬梅说,走完这一圈,算是完成了一项使命。
电影中的妈妈。(图/《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32年前,李冬梅12岁,正在巫山县一个镇上念小学。有一天,课上到一半,她被老师叫出教室,得知她妈妈生下了五妹,随即因为难产去世。幺舅来接她回奶奶家,路上,她和三妹坐在幺舅的三轮车后厢,车子颠簸地开过山路和田埂……这些看似遥远的记忆,李冬梅后来反复想起,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去。
2018年,李冬梅写下《妈妈》的剧本,决定跟过去道别。在拍摄过程中,她常常失声痛哭。她用半自传的形式,讲述了这个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农村的七天里发生的故事。
自电影公映以来,李冬梅连续好几天失眠。白天要不断地跑路演,参加映后交流,面对观众善意的提问,她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的感受,不断地消费自己的情绪。去电影院看《妈妈》的观众数量,则能通过大数据一目了然。
李冬梅(右)在给演员说戏。(图/被访者提供)
“你觉得这个事情值得吗?”李冬梅问我,也是问她自己。“我花了7年时间,掏心掏肺地,就为了将这样一部我认为真诚的电影送到观众面前,可是这个抵达怎么就这么难?”她说,“也许是我太贪心了,但是《妈妈》不值得被看到吗?”
对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母亲的离世,等同于一场“地震”——心里的很多地方都变成了废墟。对李冬梅来说,拍《妈妈》就是在废墟上重建记忆。这场“地震”发生在银幕上时,有人感受明显,有人感受轻微,但无论如何,一切都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我觉得以后我也不会再拍这样的电影了。好在,这是一部献给妈妈的电影,一生也就拍这一次了。”李冬梅说。
以下是《新周刊》记者与李冬梅的对谈记录。
李冬梅工作照。(图/被访者提供)
“你要争气,不要叫别个笑话”
《新周刊》:妈妈去世的时候,你只有12岁。在你印象中,妈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跟电影里是一样的吗?
李冬梅:只能说不完全一样。我在电影里展现的母亲,在整个叙事里是“建构性的母亲”,也就是“大概的母亲”。我没有真正单独凝视她这个个体,我的观看或者我的呈现,不是那种特别鲜活的角色——电影里的母亲是沉默的,梳着简单的齐耳短发,托着大肚子也要做家务,偶尔坐着发发呆。
但我妈妈本人比电影里的角色更丰富。她去世的时候才36岁,我记忆里,她也会像个女孩子一样,跟人聊天的时候,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天真。她对生活好像有很多渴望,可能还有点忧伤,跟电影中的角色还是蛮不一样的。
电影中的妈妈和外婆。(图/《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新周刊》:记忆里有跟妈妈聊天的场景吗?或者有没有记忆深刻的事情,让你觉得她很爱你?
李冬梅:我记得有一次过年,我要去村子里拜年,但没有新鞋,我妈妈就把她的一双绿色的、毛茸茸的鞋子给我穿。那是双大人穿的鞋,估计得有36或37码,而我那时候只有10岁,穿在脚上就挺大的。我能感觉到,她很喜欢这双鞋,但她还是给我穿了。我很开心,就穿着那么大的鞋去拜年。她看着我,也很开心。
跟妈妈交谈的记忆确实很少,似乎没有。她有一个好朋友,跟那个阿姨在一起的时候,她有很多话要说。
电影中的家。(图/《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新周刊》:我有一种感觉,这部电影其实是你妈妈跟你一起完成的。她的离去,成为你之后人生走向的一个前提——不管你是去打工创业还是去国外上学,然后回国之后做电影,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妈妈已经“走了”。你在创作过程当中,是怎么跟自己对话、跟妈妈对话的?
李冬梅:这个对话,是无时无刻不存在的——不是发生在某一天某一时,而是如影随形的。我生命里面的每一刻,可能都在跟她说话。
在澳大利亚读书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每次洗碗,就总觉得,只要我一转过头来叫“妈妈”,她就会答应我。就很神奇,我在那里住了三年,那个房子那么大,但是只有那一个角落,我会觉得她一直在。
看到一些好玩的地方,我会想到她;看到一些她没有吃过的东西,会想到她;有时候看到一个跟她长得像的人,也会想到她。时时刻刻地,我觉得我可能是太想她了。
电影中的三个女儿。(图/《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新周刊》:妈妈给过你什么评价,或者对你有什么期许吗?
李冬梅:你倒是提醒我了。她会说:“你要争气,家里四个女儿,没有儿子,你看人家跟我们家闹矛盾的时候,就会笑话我们家是‘半边户’。”她就是这样跟我们说的,要我们好好读书、做事、做人,不要叫别个(四川方言,指别人)笑话了。她还挺要强。
现实比电影残酷得多
《新周刊》:你在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说过,拍这部电影的初衷,是想跟过去那段凝滞的记忆告别,好让自己的生命得以继续生长。《妈妈》公映后,它不断被更多人看到、讨论,你也一遍遍地讲述妈妈的事。你现在的感受是什么?
李冬梅:说实话,我有点厌倦这种讲述。因为,我觉得我想跟妈妈讲的话,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反复地说,这是我的自我消费。我真正想跟妈妈说的,第一,电影里已经表达了;第二,我会体现在更加私密的,或者根本不会用语言来表现的地方。
但这样的讲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了太多次,我觉得妈妈不再像之前那样,很多东西在这个过程中被消解掉了。我觉得,我深深思念的妈妈,不在针对观众的回答里,也不在电影里,而是在更加隐秘的记忆里。
这一部分我其实很少说。但是,对于公众的提问,我还是尽可能真诚地回应。今天回到酒店休息,我就在想,确实有点厌倦了,等到后面的路演结束,就到此为止吧,让这个事情翻篇。
电影中的“小咸”,原型即李冬梅。(图/《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新周刊》:感觉自己有点残忍,继续问你关于妈妈的问题,太不近人情了。
李冬梅:没关系。每说一次,其实也是在想她。关于我妈妈的真实的部分,我也很久没跟别人说了,聊电影会多一些。以后,在公共场合,关于这个话题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谈)了——除非有一天我去写作(写到妈妈)。
《新周刊》:电影里,妈妈想给她的丈夫,或者说给这个家族生一个儿子,并为这个执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电影中的你——也就是“小咸”——和四个妹妹,也要面对失去母亲的遥遥无期的孤独。你当时是怎么理解这个事情的?有过怨恨吗?
李冬梅:我觉得挺复杂的。当时,我是认同她的。一个12岁的女孩,把自己身边的事情合理化,其实是在进行自我保护;我觉得妈妈想生个儿子,也是在进行自我保护。所以,我小时候觉得那是正常的,没有办法反驳她。我可能更多的是疑惑:为什么一定要生一个儿子?难道是我不好吗?我甚至恨自己怎么不是个儿子。
后来,妈妈因为生妹妹去世,我更多的是怪罪当时的医疗制度。妈妈到镇上的卫生院的时候,已经在路上流血流了几个小时。抬我妈妈过来的人都是青壮年,他们为了救我妈妈的命,要尽快赶到医院,跑得很快。爷爷走得慢,跟在后面。爷爷那天晚上还得到处去借钱。
没有妈妈之后的一家人。(图/《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最后的情况大概是,医生不给开药,因为钱还没到。大概等了半个小时,医生就这样看着她在那儿凝血,奄奄一息,等爷爷把钱拿来,才开了药给她输液。
我有很多年都没法忘掉这件事,每次经过那里都特别难过。现在那个地方不是卫生院了,变成了一个卖粮食种子的公司。现实中我妈妈去医院的过程,电影中没有拍,因为那太残酷了。
《新周刊》:后来,你从这样一个环境中走出来,走向社会,接触了各种各样的思想观念之后,知道一个女性应该怎样为了自己而生活。回过头来再看妈妈的选择,你有什么想说的?
李冬梅:我妈妈是一个传统的、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女性。我爸爸比较自我,家里三代单传,其他都是姊妹,他就是宇宙的中心。所以我妈妈是服务型的性格。很多年来,我都觉得她挺可怜的。挺心疼她,可能也有一些埋怨她的软弱,但她终究还是我的妈妈。
电影中的妈妈和奶奶。(图/《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拍完这部电影,
不再“思考”妈妈
《新周刊》:听了你说的,我感觉现实本身带给我的触动更大,电影更像是提供了一个时空,把观众的情感都网起来。拍这样一部电影,对一个创作者来说,会不会有点像“自残” ?可能需要巨大的内心力量,去瓦解过去那些悲痛的情绪 。
李冬梅:是这样的。我说过,拍这部电影是为了自愈,所以不用替我担心。
我把对真理的追寻,当成我的人生里非常重要的课题。我要寻找的不是真相,而是真理,是人生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我们这个物种,有时候那么幽微、那么脆弱,在某些方面那么地不堪一击。我就是比较好奇这些东西。
童年时期的天真。(图/《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新周刊》:你怎样看待母亲节这个节日?包括《妈妈》的宣传,也放在母亲节这样一个节点上。
李冬梅:所谓节日,包括让《妈妈》在母亲节前上映,其实都是出于策略。如果我拍的是一部题材更大的电影,比如父亲在整个过程中的经常性缺席,以及他作为一个人所承担的部分,包括母亲去世后他的人生走向,那就是另一个故事,可能放到父亲节更容易被人记住。
对我来说,并不一定只有母亲节才会想起妈妈。我们每天都可以想念我们的妈妈,没太必要(在母亲节)被单拎出来。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宣传海报。(图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新周刊》:《妈妈》有一条宣传语:“成为母亲,本身就是一件伟大的事。”你怎么理解“伟大”?你觉得妈妈是伟大的吗?
李冬梅:很多人会觉得母亲的伟大跟生育有关,但我觉得,生育与伟不伟大没有什么关系。有可能,你不是想成为一个伟大的母亲才选择生育的,是你自己内心需要成为一个母亲、你想成为一个母亲,或者是你觉得这个家庭需要你生个孩子。
从生理上讲,母亲要付出的肯定是特别多的。单从身体的角度来看,女性完成这样一个艰难的甚至伴随着生命危险的过程,那种“求生”的意志,肯定值得被赞颂。但是,我不觉得母爱是一种特别值得拿去和别的爱做比较,并且大加赞颂的爱。
母爱不一定是血缘上的。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母性”。有些养父养母对孩子充满了比生父生母更多的情感,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也会产生高于这种血缘关系的情感。你不觉得这样更伟大吗?
所以,我们不用太神圣化这些东西。我纪念妈妈,就是因为我很想她。我去纪念一个陌生的人,一样能产生深远的意义。从本质上讲,爱和伟大,都不局限于亲缘关系。我希望的是,作为人,我们还是要尽可能开阔地生活,开阔地去爱。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角色海报。(图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新周刊》:你这么说我就懂了,《妈妈》当中,似乎有一种对亲缘关系的审视。你真正想探寻的是,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突然想到一个标题——“拍完这部电影,我不想再‘思考’妈妈”。“思考”和“想念”是两码事。
李冬梅:明白,思考让人变得局限。我最近脑子里都是抽象的东西,而我不是很喜欢抽象的生活。还是去过具体的生活吧,妈妈应该也希望我活得轻松点。
李冬梅。(图/被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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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段志飞
编辑丨谭山山
校对丨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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