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城中之城》剧本策划 夏心愉
《城》剧揭秘 系列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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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之城》第12集,赵辉与陶无忌车祸之后躺在医院观察室里开启了交心模式,交流了各自走上金融之路的发心。
在这里,我写给了陶无忌一段家乡往事:商帮做贸易,银行追着贷款,那几年大家都衣锦还乡,手头资金冗余以后就开始炒房买楼放高利贷;之后贷款风险暴露,银行接踵收贷,老乡四处借新还旧,陶无忌的姐夫为此欠下巨额高利贷,毁了一个家庭。商帮由此走向覆灭。
回头来看,那其实是一个,在过剩的金融之下,实业空心化的故事。
以这样一段人物出身,让陶无忌认识到金融的双刃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给陶无忌之后的金融正心,做了铺垫,形成合理性。
这个故事的真实背景,大抵是发生在2010年前后。我看弹幕里有很多行家,猜了不少地域商帮,确实也都遇到过类似问题。而我所身亲体验的原型,在福建周宁。
“衣锦还乡”的原型现场
那是2011年的春节,我在福建周宁县过的年。
这个地理偏僻、当时还高速未通的小山城,挤满了各式豪车,似乎宝马不开7字头的都不好意思出门。那一年,原深发展银行把巨幅广告牌都拉到了村口公路入口处,我还听传言说某高档车品牌商议着要把4S店开上这座海拔880米的山城。
彼时,尤以周宁人、福安人为核心的福建宁德商帮,几乎垄断了长三角地区的钢贸市场,依托着钢材贸易天然的重资产属性和需要“三套资金”(在途、工地、库存)的惯例,尽享着货币大投放下的全市场宽裕流动性——就是陶无忌说的那句:银行追着他们放贷。
一个怪象是,那时一张3522开头的身份证(宁德籍)在市场上的叫价可达30万,因为拿到银行就能被审批下来数百万贷款。老家的周宁人看到大城市里钱来得那么容易,只要出门做钢贸的身价都上了百万、千万,于是也纷纷投奔同乡的钢贸市场而去。
去了还真就能贷款,因为当时贷款模式通畅。在同乡的钢贸市场,“自己人”当然是抱团的,可以参加市场担保、联保互保等各种贷款模式。
而他们也确实曾是银行的座上宾。那个年代信贷宽松,银行又鼓励加大对中小企业的投放力度,坦白说当时的银行业,还没有形成对中小企业风险评价的有效模式,但又头顶KPI要求需要快速放量——于是,有大宗商品质押的、有市场或商户老板房地产抵押的、商户之间又能联保互保的、甚至还能攀上国企的供应链形成“厂商银”这样的信贷模式,一度就是香饽饽。
至于钢贸商们呢,他们甚至搞不懂挪用信贷资金严重的话可以是犯罪。当时钢贸商的标配是一辆好车,商户们拿到贷款第一件事就是买辆像样的车,身价很快被打扮。
资金的滚动中,个人具体的资产负债变得隐秘,每个人都被贴上了同一张标签:“有钱人”。
和老乡聚餐,酒酣,听他们高谈阔论,似有看不见尽头的繁华未来。“这样下去,我们周宁人该出多少亿万富翁啊。”我清晰地记得席间的这句话,他们盘点着同乡里跻身资产上亿的富豪名单,这份名单当时在不断扩充。
那些年钱来得那么快。拿去放息,月息三分;拿去投房地产:圈地造市场、买别墅、买楼,在2010年后,收益水涨船高。
“实业空心化”是怎么来的?正是因为不管放息还是买楼,来钱都太快了,谁还愿意踏踏实实只赚点钢材贸易的差价钱?扩大融资量投到钱生钱的地方才是“正道”。于是,资本盛宴之下,为了获得更多银行贷款——贸易数据造假,钢材重复质押,做大银行流水,挪用信贷资金。
整个市场都在往上、再往上,整个商帮陷入狂欢、再狂欢。“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的迹象是那么明显。那个新年,衣锦还乡的“有钱人”撩动着那些没有跟上步伐的人,他们开始心痒痒。
陶无忌的“公务员姐夫”是有现实原型的。在这种撩拨下,当时在周宁,公务员在考虑是否值得放弃铁饭碗出去闯一闯,不愿离开老家的人也拿出自己的积蓄,借给出门做生意的人去利滚利。
这像是一辆急速前行的列车,车里的人在满目繁华一掷千金,周围的人太难心里平衡,多想趴上列车,感受速度刺破旧生活的刺激。富裕的光芒太刺眼,大家都闭起了双眼,不去也不愿看见资本本是双刃剑,收益背后必有风险,挪用的资金总有还上的一天。
很少有人能预测、很少有人会相信,这辆列车,最后开往的穷途末路。
“颠倒妄想”的金钱世界
说回到2011年春节,我所参加的那一场周宁宴席。席间有在长三角大城市做钢贸发了财的老板Y,也有像陶无忌姐夫那样靠贷款然后借钱给老乡放息的参与者,也有落寞的C先生。
C先生席间寡言。他没有陀飞轮精确摆转的腕表、H字母锃亮的皮带和Vertu手机的交相辉映,他说不出大手笔的资金运作故事,观点也不气宇轩昂。在那桌饭局上,他看起来像个loser。
他似乎也想说说自己的生意经,但很明显大家没有太大耐心听下去。他跟我说,他没有参与同乡的钢材、水产、房地产那些他看不懂的业务,他只是在江苏做了个农业产业化的养殖项目,投资额还不到30万。
C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意思:他觉得凡是没有弄明白怎么来的钱,都会在自己弄明白前给亏回去;他觉得身边的人,懂经济的不懂经济的都能发财、每个人都可以那么快速地积累财富、但又听不出正常的盈利模式,这些都是“不正常”的,他不想做不正常的事情;他没有懊悔,但却有沮丧,因为他的太太在比较了同乡邻里之后,对他开始不满意。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某一条及格线之上,财富能给人带来的感受好坏,有时候无关多寡。
宴席上的钢贸老板Y,和C先生早年是周宁一中的同学,此后一直是朋友。但他们的命运却在金融浪潮下,分道扬镳。
Y是个起家早、因此资产厚的钢贸商。
时间再往前拨,回拨到2003年。我还在上海东北角的那所大学里读书,Y在离我学校不到3公里的钢贸市场做生意。近。于是某日某场合相识。
那时他借了父亲10万块钱,走出大山。这10万块就是他全部盘缠。彼时的他,不懂银行融资,调头寸的办法就是问家人朋友同乡借。大夏天靠两台风扇对着吹睡在店铺门口,送货几十公里全靠脚蹬三轮车,到了工地一脚踩到泥里鞋子全部浸湿。
但这样的日子,每天晚上数数赚了几百块钱。后来的他告诉我,那时心里有的快乐和踏实,是此后再没有感受过的。
他第一次贷款是2004年的事情,体量小,但却帮了他大忙。那时的银行还没有形成钢贸贷款的套路模式,只有几家银行介入,审批也并不快捷。但他很感谢银行,觉得要是没有那笔贷款,他一定不敢接那单需要大幅垫资的工地铺货,也就做不了那笔生意。
钢材买卖本身没赚多少钱,就靠点下工差捞了点实惠;但垫资的钱,最后被算了高额利息。Y的脑子活络,这是一笔空手套的息差,做大融资量,就能多套钱。
而银行也尝到甜头。别看钢贸商就是“中小企业”,但来个厂商银,可是供应链金融、还款来源有保障;来个互保联保,一下子就能把贷款业绩做起来,完成指标;来个开银票,再搞点回存,就能把综合收益打到年息10%以上。
“财”的属性似水。光靠省俭则如死水,难得浩瀚;但若汇之入其它体系并流通起来,或得汪洋,却汹涌难驾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第一笔银行融资,承载了Y,扩大了事业版图。缺资金的时候,金融体系给以适量的资金,如同输血助力企业。但,如果过量了呢?
2006年,那是大街上还不像现在这样满眼保时捷宝马奔驰的时候,Y挪用部分的银行给他进货的贷款,新买了一辆高配7系宝马,晚上兜风。我第一次觉得,整个高架上的风,都被拉着走。而其实拉动这些风的,难道不是资本吗?
时间再回到那场宴席。2011年,Y从私营公司到家庭共有4辆车,这还不包括他因参股而随时可调用的一家担保公司的一众豪车。C在开一辆日产天籁,就这辆天籁,也已经是他鸟枪换炮后的升级座驾了。
长镜头慢慢拉远,这桌宴席的觥筹交错在时代翻滚的背景里融化。这个背景,是货币政策的宽松,是资产泡沫的累积。因为这样的暖色调背景用得太久,因为经济一路高速发展周期太长,以至于所有人都相信这就是永远。但这,不是永远,只是周期。
所以如果反过来——当货币政策收紧、当资产价格下跌呢?还有什么支撑,能够让这场资本盛宴持续下去?能让高利贷永远还本付息,能让把钱投到楼里矿里,总是收成颇丰?
“穷途末路”的资金快车
“这像的快车,开进穷途末路,那是迟早的事儿。”——我把这句台词写给了赵辉。
天下没有免费午餐,也没有不散宴席。2012年后开始的故事,落入俗套。市场资金从紧、资产价格停止飙升、银行开始收贷、经济逐渐降温,撑不下去的资金链,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从杠杆高的领域和地区一路向下倒,温州、鄂尔多斯、长三角、珠三角、炒矿、大宗贸易……
尤其是,当银行开始收贷,才发现钢贸商的融资背后,竟然有那么多的猫腻,那么大的窟窿:钢材是重复质押、一女多嫁的,贸易流水是作假的,那个年代,几乎所有钢贸商,都贷了远超过贸易所需的资金。
Y当时融资杠杆已高,未能幸免。挪用银行贷款投向的房产项目本身也缺钱,楼造不起来就拿不到产证,拿不到产证就套不到后续的经营性贷款来把资金链续上。
在一夜一夜的饭局上那些酒酣耳热时答应了一定尽力的金融和地产界“兄弟”们隔几日都告知“无能为力”后,Y接受了一个现实:作为小股东,他在这个地产项目里投下的去的那几千万,怕是已经化作项目成本或资金利息,打了水漂。
Y融了多少钱,就欠了多少钱。
去年,我再见到Y时,发现他在开C的那辆天籁。
“你自己车呢?”
“抵债的抵债,变卖的变卖,反正C买了新车,自己兄弟不计较,这辆车就给我平时做生意用。毕竟,总要有辆车装装身家,我们又是钢贸商出身,没车人家都不敢跟我们谈合作。”
这一年,如上文所及的一张本可轻易从银行获得数百万信用贷款的3522身份证,从座上宾变成了“黑名单”,持这张身份证的人,要新办一张普通额度的信用卡都已经困难。
C后来跟我聊,为什么整个故事起落里,他看见的他的老乡们,甚至包括他,都不幸福?
被抛在大潮外面的人,在大潮起时,很难有人心里是安静的,懊的恼的巴结的,难有通透幸福的;被卷在大潮里面的人,在大潮落时,几乎无一幸免,失措的恐慌的后悔的,少有人是全身而退的。
这样的潮起潮落,有没有让你想到去年的股市,潮起潮落,卷走了多少人的平常心。财富数字的增减中的悲欢离合,到底哪个是真相,哪个是幻影?究竟是远离财富浪潮机遇比较幸福,还是直面它比较幸福?
而再从人心说回到金融的发心。
静下来想想,金融业究竟应该为社会发展和人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其实金融本身根本就不直接创造财富,他们只是搬运工而已。真正创造财富的是实体经济。要是没有实体经济,到处都是搬运工,最后肯定是死路一条。
真正的、有益的金融逻辑,应该是:
第一,把钱,从资源冗余效率低下的地方(比如储户),搬去资源稀缺效率高企的地方(比如需要资金支持扩大生产的某实体企业),从而在总量不变的情况下,获得更多的产出。
第二,把钱,把金融资源,配置到实体发展中更需要资金滴灌和扶持的领域,比如这些年银行业重点投放的绿色、科创、三农、普惠,做好“五篇大文章”。
而金融的专业性,则是在这个过程中,做好风控、平衡好资负、做出合理的资金定价。
有了“搬运工”、“分配工”,经济就能更“有质量”地运行,社会就能更好地发展,同时也能获得更多产出,创造了更多财富。这些增量财富,回头来,再分配给让渡了一定时间内资源使用权限的储户、分配给真正创造出财富的那些实体企业、当然作为中介的金融业也应对为其服务而获得其中的一小部分。当然,为了使这个过程更有服务能力,金融开始创新,带上杠杆,以更高效和精确地引领社会资源的流动与配置。
但一切的根本,需要金融的最初原因,是让实体经济发展得更滋润,而不是被金融抢了戏,实体本身“空心化”,只留资金被空转,人性的贪婪被放大。
《城中之城》其实通过些许片段和细节,敞开了这样的思考,以及这些故事里的人,被抛向金融的潮起潮落背后,那些不断轮回着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