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追风者》播出时,姚晓峰接受澎湃新闻专访,聊到其创作过程时,专门提到了“大时代漩涡中的小人物”这个主题。不久后,《微暗之火》开播,完全不同的题材,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年代背景,作为导演,姚晓峰依然在其中贯穿了他对于“时代”和“个体”的思考。
这一次,新时代和旧伦理在变化的漩涡中的斗争,反映成两个“觉醒者”的启蒙与救赎。
《微暗之火》的背景设置在千禧年。
千禧年,小镇青年周洛与镇上被所有人唾弃的“荡妇”南雅,共同经历了一场谋杀案。从这场“杀夫案”开始,剧集缓缓铺陈开其中的秘密和共谋,仇恨和救赎,同样在其中缓缓流淌的,还有国产剧罕见的诗与美,思辨与批判,细腻幽微。
最先和姚晓峰聊到的,是《微暗之火》中的诗歌。安赫尔·冈萨雷斯的《遗忘里的死亡》,帕特里奇娅·瓦尔杜加的《女人比女孩更焦灼》,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等诗歌在剧中渐次出现,每一首出现时与人物、剧情的映照,还有诗歌的表现形式,都令人惊喜。
姚晓峰坦言,前期创作中就有很多诗歌,最终呈现的时候,让诗歌的部分更集中呈现,使之存在感增强,“我希望让诗歌真正成为两个主角之间心灵交流的重要媒介,诗歌可以成为一种风格和表达。”
读诗,是剧中的重要一环。
第四集,男主周洛未经允许触碰女主南雅,被南雅拒绝并斥责,他第一反应是慌张地将责任推到南雅身上,像小镇上所有人一样羞辱她、污蔑她。但在仓皇逃离后,他无比羞愧,并困惑不已。这时,他翻开南雅曾读过的诗,通过诗歌,重新认知了南雅的内心。“我高大是因为你觉得我高大,我干净是因为你用好眼睛,用干净的目光看我。”这让周洛醍醐灌顶,也让该剧的不少观众受到心灵的震撼。
“我干净,是因为你用好眼睛,用干净的目光看我。”
在视觉呈现上,这场戏一开始是周洛在读这首诗,随后渐渐由南雅的声音接上。“我希望通过这个来隐喻,周洛已经进入到南雅的内心世界。”只有进入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看懂她,理解她,他才会真正的羞愧。“少年人基于身体吸引产生对女性的幻想,这种幻想本身是正常的。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未来的人生中,并不会真正地去主动了解女性的精神世界。可只有通过灵魂的接触,我们才有可能知道,另一种性别的她们的精神世界是什么样的。”姚晓峰谈道,“一个年轻人找到人生方向,一道亮光开启了心灵,真的是很美的事。”
饰演周洛的张新成,姚晓峰称赞他“聪慧”,“这样有难度的人物,分寸感很难拿捏,他能在这么复杂的人物里,把握住这个人物的每一个阶段变化,非常不易。”而饰演南雅的童瑶,则是“勇敢”。
姚晓峰擅长给演员营造最真实的表演环境和氛围,刺激他们达到最真实的表演状态。“但《微暗之火》故事里那种针对南雅的压抑、羞辱、暴力,当时我们很多幕后主创心里都受不了,何况置身其中的演员?有一阵她开玩笑说她老想逃,但她坚持了下来。我很佩服童瑶的勇气。”
姚晓峰接受澎湃新闻专访,聊了聊这部他用心用功创作的“实验”性作品。
《微暗之火》剧照
【对话】
在风云变幻中觉醒的小人物
澎湃新闻:《微暗之火》中,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姚晓峰:这可能跟《追风者》都是一脉相承的东西,就还是我这几年在思考一个问题:面对当下的世界,我们应该如何生存?当一个小人物面对时代的风云变幻,他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
只不过《追风者》我们把时代放得更前面一点,而《微暗之火》是在千禧年。但无论是民国时期,还是千禧年前后,都是处在大时代变革的漩涡里。别看都千禧年了,但还是有很多偏僻的角落,依然封闭保守,没和外边的世界正式交手过。我讲了这样一个角落里的两个先觉醒的灵魂,如何去面对愚昧的非议和困境,如何冲破这一切。
澎湃新闻:《追风者》是一种大时代大环境的变革,但《微暗之火》千禧年的小镇故事,有点像个人精神的革命。
姚晓峰:对,它完全是个人的觉醒,剧中南雅和周洛,这两个灵魂是相互拯救的,南雅把周洛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一个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诗,知道了艺术的存在和生活的意义的成年人。周洛是救南雅于水火之中,他们是两个相互拯救的、觉醒的灵魂。在那个时代和环境里,显得那么难能可贵。
《微暗之火》剧照
澎湃新闻:诗歌在这部作品中的大量运用,也让它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气质,为什么有这样的设计?
姚晓峰:希望这部剧,能重新让诗歌之美回到我们的生活里。当下大家可能忽视了它曾经给我们带来的精神启蒙和安慰。我希望用这个剧,多少能再度唤起一些大家对诗歌的向往。
澎湃新闻:周洛身上有非常特别的东西,他在说出了羞辱女主的话之后,会自发自愿地感到羞耻并进行反思,迅速改正和道歉。这是个国产剧中很罕见的人物形象。
姚晓峰:这个少年的形象,我核心是想呈现,成人世界和少年世界的差异。少年的勇敢热忱、敢于认错,和成人世界的冷酷和趋利避害的现实,这是一组对应关系。
周洛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勇敢,他一直不被人理解的也在于他的勇敢。面对着流言蜚语,他不屑于解释。包括他后来跟南雅的交往,他也是不愿意去解释的。只要他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他就一直坚持,这是少年的勇敢、执着和热情。随着年龄增长,这些东西一般都会在人身上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趋利避害的本能。但周洛是不趋利避害的,他坚持他相信的正义,坚持勇敢,甚至不惜付出沉重的代价。
《微暗之火》剧照
另外,少年有对一切新生事物探索的热情,当然也有对异性的向往。少年人基于身体的吸引产生对女性的幻想,这种幻想本身是正常的。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会真正地去主动了解女性的精神世界。可只有通过灵魂的接触,我们才有可能知道,另一种性别的她们的精神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一开始就想说这么一个故事,从荷尔蒙的吸引开始,我们如何通往灵魂的吸引。
用生活中的美好,对抗“清水不清”的恶
澎湃新闻:故事发生在清水镇,这一设置挺有意思的,这是个很美的小镇,像个桃花源,但同时也极其封闭和愚昧。
姚晓峰:所谓的清水镇,“清水不清”。镇上伤害、诋毁、漠视南雅的那些人,一方面他们内心有恶,另一方面,他们愚昧无知。比如南雅的父亲、继母、继兄。
还有清水镇的居民,他们其实是质朴的,但愚昧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他们陷于自己生活琐事的纠缠里,人心的不得已里,他们没有理想,没有追求,不像南雅一心知道外头是好的,我要出去看一看。
当人如果沉溺在自己狭小的世界和现状里,我觉得可能性就越来越少了。人就怕止步,开始了你就人生止步了,这是多么可悲和可怕的事情。
《微暗之火》剧照
澎湃新闻:剧中南雅开服装店的这个设定,这个服装店跟清水镇也是格格不入的,南雅自己也说,“镇上的人不会买这里的衣服”。也是想听你聊聊这个设计?
姚晓峰:在拍摄过程中,我一直在跟主创阐释这个问题,南雅为什么要开个服装店,为什么要自己穿得漂亮,女儿穿得漂亮,她是在用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来对抗那些恶,来洗涤自己身上遭受的苦。
南雅受她妈妈影响很大,她妈妈是下放的知青,因为想回城,被迫跟她爸爸结婚,她爸爸是个农民,一直不理解她妈妈。比如,她妈妈永远要让家里有一束鲜花,有好看颜色的布料,有美常伴。妈妈让南雅从小对美有认知和向往。这就给她开了一扇窗,她就一直用这扇窗,让自己能在各种各样的痛苦中坚持下来。
花与缝纫机
澎湃新闻:美变成了一种庇护所。
姚晓峰:对,她可以躲在这里头,听美好的音乐,做美丽的衣服,面对着家暴和诋毁,她有自己心灵的港湾。人生之中肯定会遇到各种挫折、痛苦、愤怒、非议,你总要有一个地方可以休憩,可以获得片刻安宁。一首诗,一幅画,一篇小说,一杯好茶,有了这些美的存在,才给了我们心灵以庇护。
做衣服的南雅
澎湃新闻:剧中很有意思的是:南雅这种对于美的向往,反而让她遭到了更多攻击,对美的追求成了放荡、高傲、不安分的证明。
姚晓峰:因为愚昧。愚昧让美成了攻击的对象,因为他们的成见,一切他们不理解的,都只能变成他们认知中的臆测,强加在南雅身上。我们现在社会上,网络上有的流言蜚语,不也是如此吗?不管什么时代,都有这样的愚昧存在。
澎湃新闻:我在看的时候会觉得,清水镇人们呈现出的那种恶意,一方面是对女性的恶意,但另一方面,是一种对新的观念、走在自己前面的人的恐惧和不理解。这一层的表达很特别。
姚晓峰:我在做后期、混录的时候,从头到尾看这个故事,我心里很难受的,常常看得拍案而起。那么好的南雅,那么好的周洛,他们受到无理和糟糕的对待时,我真的很难受。你亲眼看到了美好被蹂躏,美好被摧毁。播出之前,我把我们所有演员都请来看了剧,看了几集大家就不说话了,说吃饭,大家又吃不下,都觉得心里好像堵着些什么东西。
《微暗之火》剧照
澎湃新闻:能不能谈谈短视频时代,对长剧创作的坚守?
姚晓峰:长剧的价值就在于它还有质感,有可以让大家细品、慢品的东西。我觉得,现在的倍速看剧是让我挺伤感的东西。因为一个创作者应该要在作品的每个细节和每个镜头里都有自己的想法。大家倍速看剧,就证明你这些想法呈现得不够、不好,你如果有,大家就不忍去倍速观看。因为这些就是长剧存在的价值。
长剧创作领域,其实集中了很多优秀的创作人才,还是希望咱们每年能产出多一些好的长剧,让大家在短视频的时代里,还愿意花时间坐下来看一看长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