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家是母系家庭,她的父亲早逝,她幼年时与外婆和老外婆一起生活,后来回新疆,与外婆和母亲一起生活。如果说李娟的母亲给读者带来的是笑声,外婆是笑中有泪,老外婆则只有苦涩的泪水。
一
李娟的老外婆是李娟外婆的养母。老外婆有两个儿子,都死于朝鲜战场,老外婆晚年与养女相依为命。
老外婆是烈属,然而在贫困的年代,烈属也得不到很好的生活保障。老外婆与外婆住在一间不到八平方的房子里。李娟的母亲要工作,照顾她不过来,把她送到四川,让外婆代为抚养。
两老一小,挤在一间不到八平方的屋子里,生活化到最简——屋里只有两张小床,一个炉子,一个大木盆,一个泡菜坛子,一个板凳,一个竹椅,一个竹几,一个快要散架的柜子,还有一个米缸和一个水缸。
一张小床和一把竹椅,是她们给老外婆留出来的最大的独享空间。几十个蜂窝煤、十几斤劈柴和老外婆用的马桶放在老外婆的床底下。李娟与外婆睡的小床,晚上放下来睡觉,白天要收起来。因为李娟的外婆靠捡破烂儿维持生活,她们要留出一点活动空间,分捡和储存外婆捡来的破烂。
她们生活在一堆破烂儿之中,破烂是这间屋子的主角,她们是破烂的附属品。
李娟跟着外婆生活时,老外婆已经一百多岁。刚开始,外婆会把老外婆背在背上,走过长长的小巷,走到街上,让老外婆看看街上的人。后来老外婆说什么也不肯上街。也许是不忍心给快八十岁的养女增加负担,也许是心萎谢了,街上的景,看不看的都一样。她看了一百年,看得心里厌倦。
老外婆从此只是默默坐在那间小屋里,每天软软地靠在竹椅上,目光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这是没有内容的注视,不是因为对某个东西感兴趣而盯着,而是她的目光没有力量移动,只能头对着哪里,目光就落在哪里,哪怕空无一物。
二
白天,李娟上学,外婆出去觅生活,屋子里只有老外婆、一堆破烂儿和几件旧家什。老外婆和它们一样破旧不堪,她也是废物,是人类中失去能力的废物。
老外婆的牙都掉光,只能喝稀弱。她靠着稀粥中的微薄养分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也许是这种待死状态对能量的需求已经不高,她在瘫痪后又活了十几年。
老外婆去世时107岁,接近人类的生命极限。这样的人不是病死,而是老死。身体的每个部件都老化。像老化了的衣服纤维,风一吹就散了。
两个很老的老人,一个很小的孩子,组成一个奇异的生活组合。一百多年的岁月滔滔流过来,李娟站在最下游。她只观察到了老外婆一百岁之后的生活,那是老外婆漫长人生中最末的一段。
老少三人的生活,毫无质量可言。李娟水土不服,脸上长满疮,疼得不能吃饭。在学校里,她学习不好,踢键子也踢不好。还没有户口,每年都会在老师查户口的时候站起来,尴尬地站到一边。
八十岁的外婆为生计而奔波。一百多岁的老外婆被困在床上和竹椅上,每天的运动轨迹是从床上挪到竹椅上,从竹椅上挪到床上。
三
李娟的外婆在八十多岁时贩起了鸡蛋,她每天背着草兜赶早车,到逢场的乡坝赶集卖鸡蛋。
外婆顾不上给李娟做饭,可是李娟没有饿着肚子上学,瘫痪的老外婆让李娟吃上了热乎乎的米饭。
每天李娟还在熟睡的时候,老外婆艰难地扶着床下地,扶着竹几、板凳,挪到炉前,摸着米缸和水瓢,在耳锅里添米注水。慢慢弯下身子,捅开煤炉。看到锅里的水开了,她关上炉门,用炉子的余温把米饭焖着。
她的行动缓慢而费力,她用蜗牛一样的缓慢做出一锅神奇的焖饭。这米饭不粘锅,也不糊,“弧形的圆锅巴整整齐齐,很轻易就剥落下来,中间是极诱人、极圆满的金红色,这色泽向四面放射开去,慢慢地过渡为金黄色、浅黄色、银色……”李娟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锅巴!”
老外婆焖的米饭让李娟和外婆惊叹不已,邻居们也跑过来看稀奇。她们都不知道瘫痪多年的老外婆是怎样焖出一锅完美米饭的。李娟后来多次想复制老外婆的完美米饭,总也复制不出来。即使用上电饭锅和有涂层的不粘锅,也焖不出那样完美的米饭。
这样的米饭老外婆是不能吃的。她没有牙,她只能喝一点稀粥,她是为李娟焖的这锅饭。这是这位一百多岁的瘫痪老人用她残余的精力为外孙女焖的爱心米饭。
四
大部分时候,李娟很烦老外婆。老外婆总是在哭。叫她吃饭,她哭,跟她说话,她哭,给她换衣,她哭,给她倒马桶,她哭。邻居们跟她说话,她也哭。老外婆是烈属,又是百岁老人,过年过节,县领导来慰问,居委会来探望,电视台来录像,她也哭。
没有人喜欢一个爱哭的人,还是一个风烛残年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
除非你了解她的过去,了解她漫长一生中积郁着长江大河一样的滔滔不绝的记忆,知道她被衰老的身体封印在过去的记忆里,不能逃脱。那样会理解她为什么会有流不完的泪。可是李娟太小,还不能理解。
老外婆哭的时候,外婆会好言相劝,越劝,她的泪水越多。外婆急了,吼她,怕她这样哭下去,街坊会以为她虐待老人。老外婆就哭得更凶了。
泪水,是这位手不能拿、脚不能动的老人唯一的情感渲泄。
五
李娟在很多文章中写她的母亲,她的外婆,写老外婆的文章只有一篇。这篇文章的标题很特别,不是《记我的老外婆》,而是《报应》。
沉默地像废物一样的老外婆,让李娟时常忘记她的存在,忘记她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的眼睛还会看,脑子还会思考,只是她身体的部件老化,像是一台堆满垃圾文件的旧电脑,运行缓慢。
在李娟上小学时,数学课学演算,她的草稿纸不够用。街上有小贩卖一种可以反复使用的油纸本。演算完,把本子上的塑料揭开再盖上,就恢复如初。李娟想买一本,可是要花两毛钱,这对这个贫困家庭来说是奢侈品。李娟想自己做一个油纸本。她用硬纸壳和塑料纸钉了一个本子,又去摸外婆炒菜的猪油,不小心把猪油罐碰到地上,碎了。李娟吓得拔腿飞跑,外婆回家,看到破碎的猪油罐,问李娟是怎么回事,李娟没有勇气承认,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外婆以为是老鼠干的,开始骂老鼠。
还有一次,李娟一进门,看到老外婆不像往常那样无力地靠在竹椅上,而是身子向前倾,伸手想够什么东西。李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有一张两毛钱的纸币躺在地上。老外婆想捡起来,可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很艰难的事情。手脚伶利的李娟一步赶过去,把纸币捡起来,装在自己的口袋里。
这两毛钱应该给李娟带来很大的快乐。她可以买一个油纸本,或者一个锅盔——一个锅盔用不了两毛钱,她可以剩一点钱去买点其它的东西。
说到锅盔,还有一件让后来的李娟痛与悔的事情。
老外婆有时会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毛五分钱,静静地等待,等上大半天,看到李娟回家,让她去买一只锅盔。锅盔有甜、咸两种口味,甜锅盔是软的,老外婆能咬得动,就分给李娟一半,自己吃一半。咸锅盔是硬的,老外婆咬不动,只把中间软的一点点掏出来吃了,把大部分给李娟。于是李娟每次都买咸锅盔,于是老外婆吃一点点,她享用大部分锅盔。
六
直到成年后,李娟才意识她小时候的行为,对老外婆来说是多么“残忍”。
她打碎猪油罐时,老外婆就在她身后一米的地方坐着。她抢在老外婆之前把地上的两毛钱捡走时,老外婆的手就在她身边伸着。老外婆看着李娟打碎猪油罐,看着李娟撒谎,看着李娟仗着自己手脚伶俐,抢先一步,把地上的钱捡起来,装进自己的口袋。
老外婆坐在那里,看到了她的一切。她却无视老外婆的存在。老外婆还活着,在她眼里心里已经成为不存在的人。
李娟说:
“再没有比漠视生命更恶毒的事了!当她还活着,还生生地活着时,我视她如死亡一般,忽略她的感受,抹杀她的存在。”
“她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欲求,同房间里其他家私——床,木箱,泡菜坛子……静止在一起,深深地沉默……于是,我就认为她是不应该的了!我认为她没有意志,回想起来,其实她有的,微弱地有着。但又因为这“微弱”已经触及到了她能力的极限,而显得那样强烈。”
外婆外出卖鸡蛋时,老外婆怕李娟饿肚子,艰难地挪到炉前,给李娟做早饭,她是注视着李娟的,只是李娟没有发现老外婆的注视。
老外婆足不出户,与世隔绝,每天只有吃饭、睡觉两件事。偶尔买一只锅盔慢慢咀嚼,是这个世界带来她的唯一可称为“享受”的事情。童年的李娟为了多吃几口锅盔,略施小计,每次都买老外婆咬不动的咸锅盔,用她的狡黠剥夺了老外婆最后一点食物上的享受。
七
李娟想回到过去,走进那条深深的巷子,脚下踩着青石板走进天井,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屋里,看到老外婆。她想大声呼唤着老外婆,跪倒在老外婆的竹椅前,趴在老外婆的双膝上痛哭,亲吻老外婆的苍白的双手。她想替老外婆缠一回裹脚布,边缠边落泪。
然而,时光对老外婆无情,夺走她的青春、健康、儿子,让她在生命最后的十几年里,像衰朽的木头一样活着。让她还没能死,就被近在咫尺的亲人忽视、遗忘。
时光对李娟同情无情,它像流水一样从老外婆、外婆身上依次流过去,最后从李娟身上流过去,流过她的童年,把她带到成年后的世界,然后仍然不回头地向着未来流去。
它不给李娟重回童年的机会,让她的错误铸成就是铸成,让她的遗憾永远成为遗憾。
李娟童年的不经意行为,并没给老外婆造成多大伤害,只是成年后的李娟,了解了老外婆漫长孤独而贫困的一生。 贫困和孤独是杀人不见血的刀,被贫困和孤独捆绑的长寿是漫长的凌迟。她童年时的行为,给老外婆的伤口上撒了几粒盐。
盐粒微小,可是想到这磅礴的苦难之中有自己的小小份额,心里就充满愧疚。
李娟说的“报应”应该是她想回到童年,给一生苦难无欢的老人一点爱与抚慰,时光的大门却砰地关上,她再也走不进去。
作者: 叶儿:爱世间烟火,爱八卦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