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宝琳·凯尔
翻译:势空龙
校对:TranceTree
观看《筯疲力尽》,会让你不知不觉中被这个精力过剩、一肚子坏水的小混混所吸引,他自由散漫、玩世不恭的行事风格,还有那个肤浅、空洞、男人婆般的美国女孩,像极了跑车上或是郊区超市中经常出现的年轻面孔,当然还有报纸上登载的那些搞不清动机为何的无脑年轻罪犯。
观众最后只会剩下一个可怕的疑惑:这莫非是一个新的族群?他们在混乱中长大,视混乱为天经地义,毫不在乎周遭的一切。
文青范的女主角爱用福克纳《野棕榈》里的精句「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悲伤」表明心迹,但也只是她在那个当下的态度,影片结尾证实她并非如此。而男主角「我宁愿选择虚无」反倒是至死不渝。
《筯疲力尽》里的角色几乎都是些不正经、冷漠的道德白痴。正如欧洲评论家路易•马可雷尔指出,他们的世界「极不道德、非常肤浅」。很可能因为在我们美国人生活中这样的人随处可见,反倒见多不怪了。
但影片并非从一开始看起来就像后面似的步步惊心,这正是《筯疲力尽》的可怕之处:不仅在激动人心、抽丝剥蚕中的剧情递进中使观众与角色建立了联系,而且也使他们越来越有吸引力。
如果愚蠢地认为可以依靠本地的影评人为你指点迷津,那你很可能已完全误解了《筯疲力尽》。先不说别的,他们是从哪儿得知这个片名指的是影片的「跳剪」?这与从片名《两手准备》(Two-Way Stretch)看出该片是宽银幕的一样荒唐。
法文片名《À Bout de Souffle》的本意是断了气,是指男主角一直在逃跑直至最后断了气。不过,影评人的误读还是致敬了影片的快速、即兴的风格,即跑跑跑的节奏(译注:指跳剪)。影片的爵士配乐、喜剧技巧非常完美地呈现了角色的生活。
跳剪技术传递出角色举动的节奏和质感,剧中人表面上无所事事,但却总是一桩接一桩的忙忙叨叨。电影看起来是在描绘特立独行的人,这种风格具有鲜明的「客观性」,是不折不扣「筯疲力尽」般的年轻,是全新的创造。
如果坚持用叙事派的影评来解读这部影片,那么你从头到尾听到的就是「救——命——啊」。
相当部分的场景都是直截了当地呈现,并无形式化的包装,保有率真的质感。比如,影片中有一个很长的段落,就发生在贝尔蒙多声称深爱着的珍·茜宝的小房间里,虽然谈话漫无边际但却非常生活化。然后年轻的戈达尔突然转换场景,变为一个警察正在尾随珍·茜宝小姐追捕贝尔蒙多。
由于场面转换得太突兀,不禁令人怀疑导演的本意是否就是要表现这种笨拙感。贝尔蒙多身处险境,也敏锐的觉察到了自己的窘况……尽管总是精力充沛和自命不凡,但他还是时不时流露出迷茫的特质和脆弱的幽默感。这个愤世嫉俗的外壳正是他的保护伞,好让他与无法理解的世界保持隔绝。
影片的男主角非常清楚他想要什么,但评论者囿于不够愤世嫉俗,因而无法发现这些角色的一个共通点:他们根本不在乎。这正是影片要探讨的。挑剔派影评人会因《筯疲力尽》只是一个大杂烩而感到痛心疾首,他们抱怨无法对角色「热身」——这就好比是四个教会区的孩子因无法「热身」,于是找来同性恋暴打一顿,结果导致了一个年轻教师的死亡。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位穿戴考究、一头蓝色染发上了年纪的女人近期的怪异言论,「那个可悲的艾希曼!我不认为他有任何机会。」
如果一个人根本什么都不在乎,怎么与他建立联系呢?好吧,真的有那么难吗?即便他们没有围绕着我们,但既定的存在也是无法被忽视的(引自《双重赔偿》),而且与我们的距离远比想像的近得多。
他们像是一群从外国殖民地独立出来的,像来自另一星球般不受约束,但是许多国家的年轻人,或多或少,都带有同样特征。他们并不是本能地反社会:他们没有任何意识形态,他们也不是没来由的叛逆。
他们并不是反对一切——他们只是不在乎那些无法取悦他们的事情。他们没有真正想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会去做的。他们并不是堕落或者有意的残酷:他们其实有魅力又聪明,只是他们都由着性子来过活。
文明人的生活准则总是假设人们有着内在生活和外在目标,但是对这些新人类而言,他们活在当下,因为这才是他们唯一在意的。我们强加在他们身上的评判标准并不能触动他们或是引起他们的兴趣。
他们是自我陶醉的年轻一代,可我们都老了,而且还很无趣。这些人是大众社会里的年轻代表。他们看起来浮夸、粗鲁甚至滑稽的个人主义,直到你意识到这种个人主义不仅是对大众墨守成规的反应,更可怕的是它已经形成新的大众社会准则:漠视人类价值。
戈达尔用一种类似纪录片的背景来讲述这个匪徒的故事。在传统的美国黑帮片中,我们会发现这个匪徒将来会失败的线索,他会展示他虚荣或感情用事的弱点,或会做一个重大的错误决策。
不过《筯疲力尽》采取戏剧化的方式呈现帮派和权力,跳脱出那些黑帮片的常用「陷阱」:男主角被赋予似鲍嘉形象般的神性,而且从现代意义上看颇为罗曼蒂克,因为除了爱的愉悦和跑车,他并不在乎任何其他事情。
《筯疲力尽》明显有别于美国黑帮片之处还有,没有刻画匪徒对警察的仇恨以及告密者。米歇尔喜欢警察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们是警察。这个罪犯是后加缪主义者,对于动机他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杀手杀人,告密者告密」,天经地义。没有人在乎米歇尔是死是活,包括他本人。
然而,戈达尔倾注了太多情感让米歇尔成为告密者:杀手可以,告密者,不行。暂且不论一般道德氛围下的不安和无序,米歇尔就像《逃犯贝贝》一样浪漫,对爱真诚(他死去的那场戏如此歌剧化且令人满足)。在一个杀手和一个女孩之间也不乏充满艺术感的对白。
例如,她往墙上挂画时问他怎么看,他随口回答:「不错」。这听上去好像对她有点敷衍,接着她带着责备:「雷诺阿是一个非常伟大的画家」,他却有点小厌烦地表示「我说过了,不错」。
接下来双方都无语了。他是诚实和可爱的,尽管会被归类为精神病患者;她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但是没被归类,社会只能接受一个悲伤、甜美、缺乏自身情感的玩偶。
比较讽刺的是,奥托·普雷明格从成千上万名美国女孩中选中来自爱荷华的珍·茜宝出演法国民族英雄圣女贞德,现在,这位法国民族英雄却成为了美国女孩在海外形象的代表。帕特丽夏,一个幼稚、自大、平凡和男孩子气的女孩,像是新版的黛西·米勒——但不是亨利·詹姆斯想像的那款。
她是特立独行的个例,没有詹姆斯认为的美国女孩拥有的一般特质(如道德上的不安、清教徒式的纯粹主义和远大抱负)。她实际上是老一辈的继承者,但比詹姆斯想像中更邪恶,她如此自由以致根本没有责任感或负罪感。
她秉持存在主义的行事方式,无论是职业,还是「爱」,都在「不断地去尝试」。但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依据经验。她不想受到任何妨碍,一旦认准她所爱的人已成为羁绊,便会毫不犹豫选择向警察告发。
中枪,倒地,然后死去。年轻男子临死前仍不忘取悦女主角,他抬头看着她,言语中丝毫没有审判或责备之意,更像是叙述的口吻,勉强着恭维她:「你真是个婊子(实际用词比这更强烈)」。女主角则用她平淡、少女似的美国中西部口音回应:「我都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即便她真的知道,她也不在乎这与她有何干系。况且看起来更像她是的的确确不明白,也不会受任何困扰。爱与忠诚的法则在于,如果你真背叛你的爱人你就是婊子,但这要取决于更强烈的情绪而不是作为她爱人的一个附属品。
影片中的他们是有感情基础的,但女主角也无需承受这一切。正如她早前洞察到的:「当我们互相审视对方的眼睛,却一无所获」。
作为黑帮电影中屡见不鲜的背叛坏蛋男伴的金发妖妇升级版,她即便有罪,但却无过。珍·茜宝精心打造的角色帕特丽夏是现代影史上最纯粹的勾魂妖妇形象,紧随其后的是《双重赔偿》里诡计多端的斯坦威克和《从前有个笨蛋》里的蒂达·巴拉。
扮演混混的让-保罗·贝尔蒙多,可能是继演员马龙·白兰度后的最大惊喜,如果没有能量巨大的表演天赋是不可能像他这样称霸荧屏的。年仅26岁的他如今已参演了9部戏剧和9部电影。正如彼得·布鲁克指出的:当今欧洲最棒的青年演员。
在影片的部分场景中,可以见到对希区柯克的模仿和致敬,特吕弗(《400击》)、夏布洛尔(《漂亮的塞尔吉》、《表兄弟》)和戈达尔本人也一闪而过。
特吕弗为影片提供了新闻素材,后成为戈达尔的剧本基础。夏布洛尔则充当了挂名制作人,但这确实是戈达尔的作品。正如他指出他是如何工作的:「电影不是商品,也不是团队合作。
拍摄的过程总是孤独的,就像是对着一张白纸。」《筋疲力尽》是献给Monogram Pictures电影公司的——很显然专门制作低成本美国警匪追逐电影,大部分是城市实景拍摄(《筯疲力尽》的制作仅花费9万美元)。
另一个在影片中出现的重要导演是让-皮埃尔·梅尔维尔,他为电影事业做出了一个壮举:走进了让·谷克多的世界,在几乎没有任何资金支持的情况下执导了。
让·谷克多的自传体小说《可怕的孩子们》,此片也叫做《奇怪的人》。他被认为是新浪潮的精神之父,在《筯疲力尽》中扮演接受采访的名人,(而真正的名人和新浪潮的先驱当然是谷克多)。帕特丽夏问梅尔维尔:「你的愿望是什么?」这个名人带有挑逗意味、故作高深地答道,「成为不朽,然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