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春雷和王一通,都是90年左右出生的同龄人。皆以文字为生,又在同一年出名,并同时成为了自己笔下的角色。
在他们各自的故事里,一个是宅在小镇里写剧本、但所写的故事似乎注定泛不起什么涟漪的苦命编剧,另一个则是深居乡村、被编辑部的外星人发烧友苦苦寻觅的孤独诗人。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里的康春雷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里的王一通
短短一年间,从《宇宙探索编辑部》到《永安镇故事集》再到《河边的错误》,他们的作品让当代“发疯文学”得以在网络上疯狂流行,影迷们则沉迷于这份极尽现实又荒诞不经的独特气质。
而在故事之外,他们其实只是两个内心丰富、性格却始终都很“i”的少年。王一通曾私下告诉我,自己一直很想认识康春雷,好好交流一番。
电影《河边的错误》“没有答案,不如发疯”
康春雷也曾偷偷告诉我,在他的印象中,此前只跟王一通说过三次话,而且都是在金鸡奖上。
第一次是入围晚宴,两人打过照面,互道“恭喜”。第二次是走红毯前,他对这样的场合有些社恐,就问王一通“你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吗”,对方回答“我也不知道”。
第三次是颁奖典礼,康春雷和魏书钧、王一通和孔大山都坐在同一排,当《宇宙探索编辑部》荣获最佳编剧时,孔大山和王一通上台必须经过康春雷,于是他便起身让道,跟山通两人依次握手、道贺恭喜,王一通回了句“谢谢”。
两位在金鸡奖颁奖现场的同框图
终于,实在看不下去的我,就给二位i人拉了个群,以下便是我们的“群聊记录”——
康春雷:我们刚刚已经帮你想好了一个文章的标题——我们讨厌做编剧。
天天:这么露骨的吗?
王一通:不露骨啊。其实我觉得,但凡是真正做过编剧这份职业的人,都很能想象这个感觉。我俩还算这个行业里比较幸福的,因为多多少少有点成绩。而大部分编剧都苦到难以想象。我觉得,全职且能在行业存活就非常困难。
康春雷:几年前,我们还在一起玩的同行朋友,很多人至今还被掩埋着,还在苦苦挣扎着。这种状况下,就很难进行具有自我表达的创作,因为要首先考虑收入来源的问题。
其实无外乎几种选择。要么就做原创,可问题是你不知道你的剧本在完成后是不是能被生产出来;另一种就是先参与到各种项目里,无论是以“枪手”(注:行业黑话,通常指执笔编剧)还是以策划的形式,但就算是这样,权益也不太容易得到保障;你也可以入职一家公司,先积累一定人脉,再通过这些人脉进入到行业里接活。大概就这三种情况,但无论哪种都不太乐观。
经王一通提议后,独家放出的两人(伪)合照
天天:我个人的总结也像一通说的,因为平时参加电影节什么的,也会接触到很多文艺片导演、编剧,你俩运气确实算好的了。他们可能还停留在文艺片那个小的生态里,而你们已经算是一定程度地“出圈”了,算是不幸中的幸运。
而且说实话,现在文艺片市场的大环境也不够那么好,包括新设立的文艺片分线发行之类的,也都面临着不少问题和考验。我记得,你们俩对各自票房的预期都比你们最终的实际票房要高,对吧?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康春雷:我一开始预计的票房是2000多万,因为像平遥这种观众主要由影迷构成的电影节太会给人制造幻觉。但票房惨淡也不仅仅是文艺片面临的问题,我们如果从投资回报比来考虑,可能90%的片子都是赔钱的。
王一通:私下聊的时候,我对《宇宙探索编辑部》的预期票房其实是三个亿。这说明我对电影票房基本没什么概念,简直天真得可怕……这几乎是一个谜。我脑壳里简陋的公式完全无法处理这些数据。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片场照
康春雷:预期是没有用的。倒是有一种情况可以预期,就是做大类型片。大类型片确实是可以计算的,比如用什么样的演员、谁跟谁的组合,通过公式化的剧本写作来满足观众的预期,这当然是可以计算的。但就像一通刚说的,如果想做怪一点或不太一样的片子,就很难去计算。
即便是我刚才说的这种公式化的大类型片,也难免会产生意外的情况,因为观众的审美趣味变化太快了。当然,这也是这个行业的魅力了……多多少少都有点像是在赌博。从投资的角度来讲,它并不是一个健康的投资市场。
但是对我来说,做电影是为了和观众充分交流。你要有很强烈的交流欲,并且把对方当做一个很想沟通的对象,你想吸引对方听你说话,还要采取一定策略……无论如何,创作者的目的是和观众交流,而不是去计算观众要什么,然后去进行投喂。另一方面,人的需求也是流变的,即便打定主意给观众投喂,也不一定就会有回报。
康春雷
天天:《永安镇故事集》里用不少篇幅讨论制片人甚至不同角色的人干涉创作的问题,你们如何平衡这件事?一通有遇到过吗?
康春雷:谈论这件事要非常谨慎。当对方提出意见时,你需要有个判断,不能很傲慢地认为自己绝对没问题,对方的提议都是扯淡;也不能别人一提意见,就自卑得受不了。
而且,必须在很具体的情况下去回答这个问题:我要先看对方提出什么意见,我才能回答这个意见有没有道理。接下来再考虑,如果有道理的话,我要怎么来修改;如果没有道理的话,我又该怎么和对方沟通、讲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个很具体的问题,我没有办法大而化之地说,编剧要有自信,不能被别人干扰;也不能没心没肺地说,编剧就是要去配合各个部门,不能太自我。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片场照
王一通:我对这件事的态度,没有春雷老师这么温柔,他刚刚聊到这个问题时,一直在非常温柔地拆解。但我是一听到这个事,一股简单而纯粹的情绪就直冲脑门。
我非常痛恨开剧本会。我个人对于“剧本会”的态度,是没办法用不失态的方式来表达的。我经历的那些剧本会,绝大部分的主要议题都不在讨论剧本本身,而是在自我证明或者相互贬低。我遇到的情境是这样的。
所以说,我非常惧怕跟别人共同协作去创作剧本。包括我跟孔大山,已经算是很有共同语言的人,泛泛而谈时我们相见恨晚、相谈甚欢,但真到了要把简单的想法生长成一个具体的末梢,就会暴露出来我们之间的沟通,其实存在着巨量的偏差,很让人脱力,只想玩手机。
好在我俩都不是那种“我要跳起来压你一头”的type,这维系了我们的友谊。可大多情况下,如果事实含混,大家就会相互攻击,靠诛心来要结果。在开剧本会时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人,而且往往这些人会主导主要情境。所以,虽然春雷老师说,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一分析,我就上头。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片场照
康春雷:因为剧本工作不像是做别的产品,它涉及到创作者的观念、生活体验、情感经验等等,而这些经验在个体和个体之间又很不同。如果我们只生产一个杯子,大概率不会如此折磨。因为做一个杯子不会牵扯到这么多个体经验,但剧本创作就是要把各自的内心摆到台面上来。
所以这是一个需要耗费大量心力的过程。基于此,我想说现在给编剧的待遇还是太差了,剧本费太少了。我觉得除了常规的剧本费,还应该给编剧情感损失补偿费。
王一通:情感补偿是该有的。因为每次开完剧本会后,我都会对“人,生而孤独”这件事有更深刻的理解。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片场照
康春雷:有个编剧朋友跟我说,她有个补偿性的策略。她知道每次开剧本会大家都要提出很多意见,因此要求大家先说出剧本的三个优点,说完优点再说问题。
我后来尝试过这个策略……没有什么用。我说你们先说出这版剧本的三个优点,结果对方说:第一字数够了,第二写得很规整,第三这个人物还挺有意思的。好了,那我们就接着往下聊吧,这版剧本的问题是……
所以,这也没有什么用。编剧又想要对自己负责,完成自我表达,又得去配合别人,只能借别人的壳下自己的蛋。虽然我经常说,编剧是服务业,但更重要的是,编剧是有自我表达的服务业……所以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天天:特别想知道你们俩在看对方片子时的感受。
康春雷:我觉得我们不要说优点了,我们来说说缺点吧。
王一通:还是想稍微说下优点,《永安镇故事集》我第一遍看完就觉得非常棒。我虽然只看过一遍,但至今我都是记忆犹新。我也看过不少“元电影”,但就是《永安镇》让我特别愿意代入自己,它相当有魅力。
天天:那《河边的错误》呢?
王一通:我对《河边的错误》相对没那么有感觉,影片中的符号有一定的设计感,这并不是不好,只是对我而言,我更偏好《永安镇》那种即兴、自如、举重若轻的调调。
电影《河边的错误》剧照
康春雷:对我来说,《宇宙探索编辑部》是一部很“新”的电影作品。我先来说说我喜欢它的部分:在拓宽表达方式和表达的可能性层面,我觉得《宇编》就是当年做得最好的一部电影。而且杨皓宇老师的表演,包括其他演员的表演,都演得非常好,这是我喜欢它的部分。
我不是那么喜欢的部分,在于故事的结尾。你们将整个故事的“华点”指向了特别朴实的父女情感,这一点我其实特别想要问一下,当时为什么这样考虑?故事前半程,你们是把这信息藏起来的,或者说在隐隐透露,但本质是藏起来的。
我更喜欢那个偏执的、没有什么道理的、执着地去探寻外星生物、想寻找一个答案的唐志军。他可能有点形而上,有点哲学意味,但当后面把父女情感揭示出来的时候,我会觉得损害了故事中形而上的那一部分。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
王一通:唐志军这个角色的设定,从头到尾就没想把他塑造成理想主义者。如果一个人物写得特别纯粹、极端,他是会吸引人,因为笃定,或者自洽的人更容易赢得支持。我们在初期也抱有过这种想象:一个奇人,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行僧……但我们实际去“田野调查”时,在和真正民科圈的人物接触沟通的过程中发现,Ta一会在朋友圈卖磁疗仪,一会卖量子床垫的,这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复杂的感受。
康春雷:明白,现实生活里这样的人也是很接地气的,所以在采风过程中,最初设想的那个形象就被破除掉了。因为那样的人物,未必足够真实,也不是很立体。
王一通:对,所以渐渐地,把握人物的“直觉”也是被打破再重建的。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中的唐志军
天天:春雷说到了挑自己作品的毛病这件事,那我也想知道你们俩创作过程中最遗憾的是什么。
康春雷:我最大的一个遗憾是,故事中小顾的形象,我还是觉得有点单薄。她也许想过要逃离的,但是她为什么没有逃出去呢?原因在哪?我觉得,我没有很好地呈现出来。当然也可能是她自己的原因,就像是张爱玲写的那个比喻:你把笼子打开,鸟也不一定愿意飞出去了。
但当时联想自己的处境,包括认识的女性朋友的处境,致使我对小顾产生了过分的同情。同情是必要的,而过分的同情是不可取的。过分的同情会导致作者离人物太近,这种距离影响了更整体性地观察和体认。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中的老板娘小顾
王一通:我有一个很大的遗憾是,当时在跟拍鸟烧窝村的场景时,我和蒋奇明老师相依为命,有空就聊戏,聊出好些有意思的桥段,即兴的东西。但因为进度特别赶,加上孔大山也不鸟我们,抱憾未能呈现。现在再想,具体的我已经难以想起,光记得特别有趣、松弛、过瘾。倘若拍出来,豆瓣评分兴许还能上涨零点三左右。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
天天:皓宇哥之前告诉我说,你们是连续一个礼拜行李就没有下过车,都没搬到酒店。你们外联制片也有说过,是不是还在村子里借了村民的东西来当道具?
王一通:确实很多是外联制片借的,进村之后这家借一点那家借一点,美术组挑好后就让外联制片拿走,但可能一碗水没端平。比如一个板凳少给五块钱,立马就闹起来了。村里有个大姐因为类似的情况,从两百米远就骂起来,她是边走边骂,整个天空都飘荡着她的脏话。主创里就只有我听得懂四川话,所以感觉她就像在骂我一个人。
天天:猴子送你打狗棍的那段方言台词(妈嘞批)是不是就借鉴了这位大姐?
王一通:比那个脏多了,属于华语里的糟粕。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
天天:我记得皓宇哥也是祖籍四川的,他是不是应该当时也都听懂了?
王一通:但是皓宇哥……开什么玩笑,他处变不惊(笑)。
注:后来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上映一周年时,笔者问了杨皓宇老师,当时是否还记得一通提到的这个细节,他说他其实都听得懂。
天天:很多网友包括我,都想知道你们的幕后纪录片目前做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呢?
王一通:不是很理想,制作耗时间。孔大山亲自在抓,但他每天只抓半小时,人就累倒了。
天天:聊到这儿我也想问一下,因为你们的片子制作成本都很小,你们俩有没有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深刻体会到“拍电影太难了”的那种瞬间?
王一通:刚开始会很强烈,但渐渐就适应了、习惯了,它就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我觉得,这种剧本写多了,作品很容易透出一股寒酸,不敢写大场景。没有考量和思索写大场景那一步,而是自动过滤,我现在有反思这个问题……
康春雷:就是寒酸到骨子里了,已经不需要思考了。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片场照
天天:一通你知道吗?《永安镇故事集》的时候,我给春雷做过一次专访,他当时告诉我说,这个剧本是在开拍前的倒数14天内重新写出来的。
王一通:是怎么样的一个状况?
康春雷:这个已经聊得太多了,我尽量简单地概述。我跟老魏2019年底就认识并决定合作了,中间我们都在不停地修改剧本。一直到2020年11月,我们去拍摄地筹备,状况却由此发生了变化。
我现在的总结是,老魏当时想要一个特别写实的故事,而我原版的故事更偏向寓言。寓言需要某种影像风格支撑,不然就会显得很虚假,而这不符合老魏对影像的要求。
这是马后炮式的总结,但在当时的状况里,其实很难这样去总结。当时我们就在不停掰扯剧本,在修修补补。真的就像电影里说的那样,剧本打了太多补丁,我俩都不喜欢。于是我们就说,那就不拍了,散伙吧。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我入住的酒店后院确实有一个老板娘,而我每天在那里吃饭,我一直在观察她。我就在脑子里设想,写一个以这位老板娘为原型的短片。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老魏决定不拍以后,把这个想法跟老魏说了,他还挺兴奋的,很快我就给出了第二个故事的框架。我觉得这两个故事有种结构层面的互文和互补,于是我们就又一起创作了第三个故事,然后再从第三个故事去反观前两个故事。
电影行业里有很多奇谈,某某用了几天或者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某部电影的剧本。这样的奇谈并非不真实,但未必很全面。就《永安镇故事集》而言,我们的确是用两周时间完成的剧本,但实际上,从到达拍摄地之后,我们就已经在无意识中积累素材,前期无形的准备时间其实还挺长的。
王一通:其实是我很向往的创作方式。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片场照
天天:一通当时创作《宇编》有闭关吗?我记得你跟孔大山也是在一个屋子里闭关过一段时间。
王一通:我们俩那其实不叫闭关。就是在我一个朋友的大房子里,周围人迹罕至,像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闭关,但不是精神上。我们每晚五点准时下班,打乒乓球。
天天:春雷之前一直说,很想找一个业内能跟他打乒乓球的朋友,听到这儿我只想恭喜春雷终于找到了!
康春雷:对,我现在写的剧本也有乒乓元素。(注:《河边的错误》里也有)
王一通:孔大山打乒乓球是那个“乌龟打法”,春雷知道吗?
康春雷:这么专业的吗?
王一通:孔大山的“乌龟打法”也叫“神龟战术”。不管你怎么杀球,他都给你削过来,让你再杀。他一直在那削,直到你杀球失误,自乱阵脚。有个别球我们能来回十分钟。
电影《河边的错误》剧照
康春雷:我打乒乓应该就是一般的水平。
王一通:当时打乒乓,并不是我们爱这个运动。而是因为实在不想再聊剧本,所以每次时间一到马上就收,收了就打。
康春雷:可能从四点就开始盘算晚饭吃什么了,是吧?我们也是这样的,但我跟老魏的运动是下象棋。我们一旦实在是聊不下去,就下一盘象棋,在楚河汉界上搏杀。
天天:影迷界有个说法,就是《永安镇》和《宇编》一路从平遥“打”到金鸡,你们俩对这个影迷送给你们的玩笑有什么想说的吗?
康春雷:那我们这不是完败嘛!
王一通:其实我觉得,把不同的电影粗暴地比较,是个比较荒谬的事,因为太模糊太主观,我觉得没法比。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康春雷:我们的观众有一个传统,就是以体育比赛的这种逻辑看待创作。但《宇编》确实有很多让我学习到的东西。
王一通:春雷太官方了……我觉得,其实《宇编》就是足够怪,也就是让人有新鲜感。
天天:对于一通说的这点,我还有个感触就是,你们的剧本里其实都有比较荒诞的部分,你俩平时都怎么在生活中发掘荒诞的部分呢?
康春雷:只要足够写实,就会足够荒诞。创作是没有办法刻意荒诞的。我很难想象,今天两个创作者坐在一起,说我们来写一个荒诞的故事吧——我完全没法想象这样的事。我只能想象,我们基于某种写实的需求,最终呈现出了很荒诞的感觉,目的是让我们通过生活的表层进入到内在。或者也许齐泽克的话更为准确,通过表层的分裂形成内在的错觉。
电影《河边的错误》片场照
天天:你们的电影在网上被不同程度地定义为”发疯“,网友认为你俩的创作含有一种”发疯美学“的叙事风格。对于现在类似于“年轻人在平静地发疯”、“这个世界终于疯成了我想要的样子”这样广泛流行的论调,一通和春雷有什么看法?
王一通:最早是营销团队提炼出的一个概念,觉得这种情绪有人群基础,好像是因为试映会大家有这样的评价。尽管我们至今仍坚称,自己并未发疯,但没人管,木已成舟,我们能决定的事情很有限。
天天:所以你在金鸡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说,你跟孔大山就像小孩坐上了大人的桌子。
王一通:这是很真实的感受。现场放着激昂的音乐,唤你走到台上,塞你一个奖杯,周围还都是大佬前辈们,真的就给我一种格格不入感。我很难严肃起来,我很怀疑一切严肃的情境,每次遇见,我就老想开玩笑,想消解它。
王一通
康春雷:我也认同这是一个营销的概念,而且好像就是从今年开始,包括《宇编》,包括《河边》,宣发上也都在延续着“发疯”这个概念。
实际上,早在2023年初,我就已经听到有人跟我说:现在做电影有两个方向是一定能够卖座的:第一是发疯,第二是治愈。只要选取或融合这两者,那么你这部电影的受众就会相对多一些。但从创作者的角度看,我不知道怎么在创作中发疯,我需要有条理地、有结构性地去创作故事,没办法纯凭情绪和感觉去操作。
我记得,有一次《河边》路演,有观众站起来提问,问我最近精神状态怎么样?我当时就觉得很诧异。我的精神状态没有问题,我没有发疯,我也不喜欢发疯这个概念。
这个概念带给我这样的一种感觉:我们似乎不需要深入到事物的内在肌理,也不需要投入脑力和情感去体会他者的内在状态。我们只需要将我们的认知停留在表面,将我们不理解的事物进行统一化归类:发疯。
群体或个体的话语和行动,有时候确实会给人一种“发疯”的感觉。但如果你深入地去体会、去辨识,这种癔症式的话语和行动,都是有迹可循的,都是可以理解的。这时候,发疯的感受就会消失。
电影《河边的错误》剧照
天天:但现在很多“Z世代”的年轻人,确实会在看社会新闻吃瓜的时候,或者刷短视频发现奇闻逸事的时候,再或者当公众人物对呛、吵架、撕逼的时候,不假思索打出“这个世界终于疯成了我想要的样子”这种评论。
康春雷:我觉得,是因为我们已经被规范得太久。在我的记忆里,2012年左右的微博,大家不是经常在吵架吗?我至今还记得那时候知识分子们是经常约架的,地点常约在朝阳公园。我从那个时代过来,实在觉得习以为常。
但后来情况确实不一样了,大家说话都很小心,公众人物总是板着一张面孔,让人觉得像个AI。于是,在这种特别压抑的没有幽默感的环境下,当你看到一点很出格的事情,你就会觉得,哎呀真是了不起,这个世界发疯了!其实真的是没有的。世界原来就是这样,是我们最近这些年都太规矩了。
但是,我觉得大家内心还是隐藏着某种对叛逆的渴望、对混乱的追逐、对秩序的反抗。不然,我们不会对这种怪异的或者说难以理解的人和事物感兴趣。
康春雷
王一通:可能那种混乱会带给人安全感吧。因为在一个秩序当中,就一定会形成一个序列,个人都会退化成一些高低错落的坐标。但如果系统是混沌的,每个人就可能是独立而平等的存在,反而会感到安全。
天天:所以一通,“精神病大聚会”也是营销出来的概念吗?
王一通:那个不是,那是一句台词。
天天:那你跟孔大山这种极致的、很典型的“社恐i人”的现实人设,是属于一种营销还是(笑)?
王一通:这倒是可能的,行为都会造成结果,结果也会影响到行为。我觉得,所谓“人设”是没有办法完全剔除掉表演成分的。作为一个露出的人,我不说公众人物,只要是一个露出的人,都是跟本人有差距的,为了达成社会化而进行自我展示,就会得到各种反馈,而反馈又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你的行为,这是双向的。
王一通
天天:也包括你跟孔大山有出很多同人文……
康春雷:什么,你们都出同人了吗?(瞳孔放大+扬起嘴角)
王一通:我们没有出,是我们被出了,对此我就是一个大开眼界。我俩现在非常谨慎。以前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拍个什么东西,人家给我们买了工作装,每人一双雨靴,那个照片被扒出来,说我们穿的是情侣靴。
很多类似这样的事。如果你回应吧,显得心里有鬼,但不回应吧,能给你编出连续剧。人在互联网上,很容易就会退化成一块靶子,我需要与之不断切割,才能维持内心健康。
康春雷:而且那个靶子都不需要你自己去塑造,你的粉丝积累到一定量的时候,他们就会帮你塑造。
孔大山和王一通
天天:现在一通的粉丝们对他有个称呼叫“顶流通”,春雷你知道吗?
王一通:那是孔大山胡说八道。
天天:啊对,这是孔大山说的,他说他的作品最成功的就是把一通捧成了男顶流。
王一通:这是互相讽刺,我说他是华语电影之光、伪纪录片教父,他就报复我。
康春雷:所以我想问一通一个问题,我在金鸡现场见到你的时候,感觉你比在《宇编》里瘦了很多,你在计划性地减肥吗?是因为你要做职业演员吗?
王一通:没那么直接的关系,我最早一直偏瘦,但大学期间非常不注重饮食,就发福了。写剧本时喜欢上玩滑板,超消耗热量,所以就瘦了,身体就回到了初高中时候的状态。这让我感觉好很多,各方面都好,就坚持了下来,想方设法地维持热量缺口,成了一种习惯。
王一通
天天:接下来,你们俩在演戏上有具体的职业规划吗?
王一通:计划不了,演员最艰辛的地方在于没有那么强的能动性,看似在牌桌上,其实只是筹码,都是命。所以为啥会有那么多人信玄学。如果有一个具体的东西,能抓在手上使使劲儿,感觉挺好的。
天天:一通,你现在有发现什么可以抓住和使劲的东西吗?
王一通:我在等待一个奇迹。
天天:一通,你信玄学吗?
王一通:我没有算命的习惯,但如果你会算命,我会请你帮我算一把。我觉得这个宇宙一定有一些我们无法认识、无法归纳的规律存在。但这个规律会不会通过一个毛茸茸光秃秃的人类贯彻到我们面前,我还是比较怀疑。话说回来,如果亲眼目睹奇迹,我大概率会一头扎进去,毫无疑问那将是更容易的人生。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
天天:春雷在平遥影展时,曾被余华老师狂夸演技好,后来你的名字又出现在《酱园弄》的主演官宣海报里。你俩都已经算优秀的新人男演员了。所以我想问一下,现在如果有特别大的戏,找你们去客串小角色,你们会去吗?
康春雷:其实越大的戏越容易被剪掉。跟大腕对戏时,有时候有三台机器在同时拍摄,我就总觉得拍我的那台机器其实没开,就是这种感觉。
电影《酱园弄》主演官宣海报,康春雷名列其中
王一通:我的感觉跟你是相反的,我老觉得在拍我,我哇哇地演,完事一看,监视器根本没拍。
天天:是的,其实皓宇哥(杨皓宇)之前在《独行月球》里演了个角色,但最后被剪得只剩一个镜头。像他作为一个虽然演技很好、但仍然总演配角的老戏骨,就会觉得这对他来说很正常。但我当时跟他聊到这里,我就觉得很心酸。
康春雷:所以演员确实很被动。无论怎么钻营,也很难预料到结果是什么样。电影能不能上映,自己的角色会不会被剪掉,这些都是不可测的因素。每走一步就获得一个金币或者吃到一个蘑菇——演员是没办法仰赖这种进阶式逻辑的。
杨皓宇
天天:我还挺担心,你们走了一圈这条路之后会发现,其实演员才是最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那个选择。因为从演员转向导演、制片人等等的也很多。
康春雷:除了那些已经所谓“出来”的演员,很多人都是在勉强支撑着自己,同时又消耗着巨大的热情和期待。但对我们来说,这已经习以为常,毕竟我们是做编剧的。
王一通:而且作为演员,还有一个特别神奇的地方是,即使你特别努力,比如去努力地争取一个角色,别人对你的看法却不一定会很正面。它跟别的职业不一样。
天天:那你们会去主动争取角色吗?如果有烂片找你,你们接不接呢(笑)?
康春雷:反正现在给到我的选择也不太多,我其实也不介意稍微烂一点(笑)。
王一通:我现在心态已经变了,我开始挑剧本了,如果剧本好我就愿意主动争取。比如像《大西洋底来的人》,本来是找蒋老师演的,他没档期,就把我推过去。人礼貌性答应见见我,我看完剧本,感觉好,抓住机会把导演一顿侃,把他侃晕了。本来想找更知名的演员,后来力排众议用了我。
电影《大西洋底来的人》杀青照
康春雷:主要是我的羽毛还没长全。并且我觉得,在再烂的剧组里拍烂片,也有很多经验可以学习,因为这里面也会有认真工作的人。
而且像写剧本一样,别把自己箍得太死。有一段时间我老觉得,我是不是不能写别的?这样会不会干扰我的思维,影响我接下来的创作?但其实没有的,只要你相应地调节好自己的思维方式。演戏也是这样,不是说你在一部戏里用了某种表演方式,就把自己固化成那样了。
王一通:我觉得,演员好玩就好玩在即兴发挥那一类。之前在《宇编》里,唐志军跟我说从广播站一起回去时,我说“老唐我一想到回去要吃你做的饭,我就不想回去了”,这段就是即兴发挥。
像这种情况,就会让我有获得感。我觉得,电影不能光是执行而已,否则人就会被卡得很死。甚至,那种灵光不一定是被记录的。比如我们在拍日食那场戏的时候,因为要拍天空变暗的过程,所以在一个黄昏拍摄,每拍完一条,大家就原地等一会儿,再拍。孔大山说,所有人站在那个院子里一言都不发,看着天光渐渐变黑的那一刻特别电影。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
天天:那如果有一天你们俩真的都成为男顶流了……
王一通:求求了,不会的。我没惹你,别讽刺我。
康春雷:我对一通是敢有这种设想的。我觉得一通你有个很天然的基础,就是形象。而我首先不做形象管理,其次就算是管理了,我的形象也不足够优秀。
但一通你是可以的,一通有一种即呆滞又灵活的感觉,会很受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我看好一通的“样子”,我觉得他是可以成为顶流的,而且现在他就已经有cp粉,将来肯定就会有更多的“唯粉”。
康春雷和王一通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王一通:我以为康老师不了解这个圈子,我都是前不久才知道“唯粉”是什么意思。
天天:如果有一天,你俩演对手戏,或者类似于一个双男主的戏。会期待对方跟自己是一个什么关系?
康春雷:什么意思?你期待是什么关系?(笑)
王一通:双男主肯定是相爱相杀,那还能有啥关系呢。
康春雷:可能也是双雄吧。不过,我确实挺想演个变态。
王一通:我想演一个雇佣兵头子。
采写| 天天;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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