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城中之城》剧本策划 夏心愉

首发 | 《上海艺术评论》

原标题:我给《城中之城》搭金融架构——寻找穿越“道法术”层层拷问的“金融正心

夏心愉:寻找穿越“道法术”层层拷问的“金融正心”-风君娱乐新闻

穿越“时光之沙”

寻找共同记忆

我写了14年财经报道和金融故事,此刻回想,协助编剧团队策划《城中之城》剧本的那一年多,恰恰是自己被倒逼着,对金融与人心的体悟真正走向纵深的阶段。

我在创作团队中的工作,从最初的偏于财经顾问,搭建剧中的金融框架、解构专业术语,到后期自己无法自拔地“上头”了,共情上了《城中之城》中的各个人物。剧中有一则穿越了戴其业、赵辉、陶无忌三代师徒的“时光之沙”隐喻;而在策划剧本时,我一度觉得,面前的文稿,何尝不也是我的一捧“时光之沙”—这些剧中人,他们的追寻与困惑、得失与进退,反复地与同期那些,我所采访、所陪伴过的金融人士面目重合。

我并不是一个有经验的剧本策划,却有着一箩筐的真实故事,以及观察着金融改革浪潮之下行业众生相的第三方视角。我用最笨拙的方法,把这些相似的故事、相似的资金运作手法,一个个写给编剧,也把真实生活中这些人物的口头禅、金句,相应场景下他们会如何反应与表达,提供给了编剧老师们备选。

人心总是相通的。《城中之城》播出后,戴行长的那句“做银行,九正一邪”,以及“现在被认可的创新,最初不也比监管快了半步”精准击中很多金融人并引起了他们的反思;或是赵辉以半生戎马及与周琳在压抑中爆发的感情所悟得的“能通便是法、能立便是地、能克便是财、能伴便是侣”;再或是赵辉终于拿下上海分行一把手之位后,隔着落地玻璃窗俯瞰陆家嘴鳞次栉比的高楼时的感慨,他终于到了一个可以总揽全局、通盘施策的位子上,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以更大的资源出更大的业绩,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分管一个条线,这话里既带几分事业心,也颇见几分权力欲—以上这些台词皆有来处,他们本就出自和剧中人境遇相当的现实人物之口。

因为取材现实,所以激发共鸣。《城中之城》中有很多台词,其实是把“同道中人”心里那句想说不敢说的话,给呈现了出来。

夏心愉:寻找穿越“道法术”层层拷问的“金融正心”-风君娱乐新闻

人们对时代的共同记忆也是相通的。我把当时业内所真实发生的、某银行分行用表外资金通过结构化信托流入资本市场救局境外上市民企的做法,保留主体手法但改编细节后,写进了戴行长的故事,以此引出戴行长之死的遗憾。在原型故事中,这单业务当时在合规上也是很有争议的,但矛盾的另一头是,这一操作又真的帮了企业,且守住了更大体量的存量贷款不发生坏账。在这个原型故事里,也有着一位秉性类似戴行长的行领导,担当作为,仗义鲁莽,九正一邪。

我有一名在银行做合规工作的读者,看完这一段后唏嘘不已。他告诉我,尽管在那个大资管时代中有过乱象,但他仍然觉得那恰恰是“专业主义”大显身手的时代,也是各种金融工具被开发运用得最为淋漓尽致的时代。他说自己也遇到过戴行长这样的好领导,并不无自豪地说,或许自己曾经救下过这样的人物,因为这些业务需要合规人才把前台业务冲动之下“容易但不合规的路”纠偏成“有些艰难但合规的路”。

我也把当时地产融资的断流困局,银行的地产类信贷额度反复吃紧,总行一份份风险预警纷至下发,“名单制管理”不断收严,“百强”开外的民营房企曾一度贷款、发债俱艰等真实事件,写进了赵辉与吴显龙的博弈。骏龙集团资金链始终行走在崩裂的边缘,这样的千钧一发也逼出了人性中的罪恶、贪婪与恐惧,辅助了编剧团队深凿人物底色。

非金融行业受众近几年通过新闻了解到不少房企爆雷事件,对“最有钱”的地产商同时又是债台高筑“最缺钱”的人群有所耳闻,但未知其中的资金链运作细节。我在剧中展示了一组四家公司(东园地产—析康建筑—龙星公司—骏龙集团)资金循环腾挪的基础模型,他们显然在借新还旧、拆东补西。在表现手法上,导演借助陶无忌向苗彻汇报的剧情,将这一循环腾挪的模型画在了黑板上,便于观众可视化、具象化地理解那句“十锅九盖”。

除了表内的贷款,剧中还加入了在2016年、2017年运用较多的表外理财资金通过信托等“通道”嵌套,最终流向房企拿地的专业桥段。我们通过人物对话让观众了解,信贷资金是不得用于支付土地款的,于是“表内不通走表外”的融资设计,一则有效地组织了分布在银行、信托、地产公司主角们的对手戏,推动人物发展;二则恰恰因为这样做是规避表内监管的、挑战合规的,由此承载了“围猎”剧情的发生;三则这也符合现实中当年的市场探索与资管新规之后拨乱反正的行业流变,我们运用了这个时间线索铺排了剧情转折点,迎来了“苗陶”审计组合的胜利,金融反腐的推进,“金融正心”的树立。

夏心愉:寻找穿越“道法术”层层拷问的“金融正心”-风君娱乐新闻

这些改编自真实线索的金融架构也一度引起业内反响甚至反弹。有个在网络流传颇广的帖子,称“金融行业出‘内奸’去当编剧了,这下行业的秘密被大家都知道了”。一个始料未及的情况是,恰逢《城中之城》热播期间,出现了某地产巨头在困局中重组化债、个别信托机构的治理整顿,以及监管对操纵资本市场行为重拳出击等新闻,而这些现象在剧中皆有相似桥段。于是有媒体借着《城中之城》的热度写新闻,标题指射“原来《城中之城》说的就是他”。

观众过度代入也带来压力和烦恼,毕竟我们早在一两年前就写了剧本,并无对当下人事的预判和影射。个人不成熟的感受是:原来创作一部人物虚构的现实主义的电视剧,我们既怕观众不当真,又怕观众太当真。

但换个角度看,剧情设计也确实押到了宝,把握了金融行业高质量发展的要义。一个关键点是,承载着创作团队对“金融正心”追寻的角色陶无忌,和他的小伙伴程家元、胡悦们,在剧中所坚持推进的很多业务,放在当时是“吃力不讨好”,放在今天看,都深度契合着金融服务“五篇大文章”的主流导向。

这或许就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的魅力所在,也是联合出品方兴格传媒一整个新闻人出身的主创团队所着迷的地方。我们可以透过一个个剧中人物微观主体的命运沉浮折射出一个大时代的航向,这些虚构的人物形象也因此有了生命力和价值,从而或可留驻影视长廊。

穿越“道法术”层层拷问

寻找“金融正心”

承接开篇的伏笔,捧起我的“时光之沙”。

《城中之城》前半部分表现的那些年,伴随着积极的货币政策,开放的金融创新思潮,现实中,市场虽鱼龙混杂却也能人才辈出。彼时我采访过的人物台前光鲜,我印象中的他们雄姿英发。多年后,当周期大浪袭来,当对房地产、对资管行业的监管政策不断收严,很多故事浮华落幕,一张资产负债表是否健康终究水落石出。而曾经我笔下的那些金融大佬、地产大佬,也走向了不同的终局。

策划《城中之城》剧本,对我而言是一次专业上的倒逼,我开始停下来思考,反思过往。犹记初见面时,编剧团队问了我一个关乎本质的问题,什么是“金融正心”,坚守“金融正心”需要经历哪些考验,而当时的我只是照搬了教科书。辅助编剧老师创作一年半后,我似乎找到了一个更完整的答案。

这个答案也是落在剧中人物走向的。我的脑海里,在搭建剧本的金融架构时,有着这样一张“三维坐标立体脑图”。

夏心愉:寻找穿越“道法术”层层拷问的“金融正心”-风君娱乐新闻

第一根轴线,是贯穿了全剧的白衬衫隐喻,在一个人性被金钱放大的名利场里,不贪不腐不违规不踩线不走灰色地带,亦即白衬衫不染尘。

第二根轴线,是穿上白衬衫后,去穿越金融之路的“道”“法”“术”各个层面。

“道”是一种精神追求,是拷问“为什么要做金融”“为什么要干银行”。我把这个思考写在了赵辉与陶无忌车祸后留院观察时的交心对谈。赵辉的答案从原著而来,更为宏观,以亡妻小时候所住的烂泥渡改造成富康大厦这一细节,体现了金融如血脉,对一座城市、对实体经济建设的支持力量;而我写给陶无忌的,更偏微观,关乎他家乡的商帮做生意,因金融支持而勃发,也因过剩的金融造成实业空心化,一旦银行抽贷,资金链全线崩塌。以此让人看见金融能左右一个个家庭的命运,以及金融的“双刃剑”作用,从而让陶无忌发心去做“好的金融”。

但是一件白衬衫,并不只是在“道”上发心正确就能一尘不染的。现实是复杂的,下一个考验是“法”,是找到职场立身点、找到工作方法论,也是探问,能不能“九正一邪”,是不是“能通便是法”。

就像戴行长,他的发心是正确的,对工作是敢于作为的,这恰恰是身居要职的领导最宝贵的品质之一。他本可以不帮嘉祥,作为分行一把手,戴行长手上有大把战略客户、大客户,完全没必要为了一家民企的生死而费周章。但是戴行长依然选择去帮这家他扶持了十几年的企业,去抵御资本市场做空力量。但是在“方法论”上,戴行长的白衬衫依然弄脏了。

顺着这条线索,赵辉是全剧最完整继承戴行长事业品格的角色,并且在角色完成上,他同时继承了对“九正一邪”的思考与争议。

论“道”,拨开人心看,赵辉的底色是正直的、自律的,更重要的是骄傲的。要这样的人去像苏见仁一样可以随手贪、随手收名表,是不可能的,这根本不是“能不能贪、敢不敢贪”的问题,而是这个骄傲的人根本不屑于贪。

其实编剧团队在最初搭建人物架构的时候,曾经把可以腐化一个领导的“要素”都摆在台面上探讨:钱财、美色,太低级,在赵辉面前根本无足轻重,甚至近乎羞辱,自律的他未必正眼看一眼;孩子的健康、对亡妻的思恋,这些最能触及柔软内心的情感与家庭责任,可以让赵辉难过,但仍然不足以让他动摇。

真正能撼动一个骄傲的人的,是击溃他的骄傲。是让会徇私舞弊、会交“投名状”的小人得志,让自己恰恰溃败在清正的、不同流合污的骄傲里;之后再补一刀,小人当上自己顶头上司后第一件事,就是蚕食瓜分自己职业高光点的业务项目,阉割掉自己最后的骄傲。

所以,从原著到编剧改编,写给赵辉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基于人性贪欲的那些利益围猎、争权夺利,而恰恰是一个干净清高的男人,在现实的泥潭里,精神世界信仰的崩塌。

再到“术”的层面,那是在工作中,对具体的产品与服务的运用,或是对具体问题的应对,是僵化守旧,还是灵活变通,以及这种变通的边界在哪里,我们又把这些问题,放在了主角陶无忌的身上去探讨。

大家会发现这个人物也不是一根筋。从最初上柜台,他就是一个从一开始有小心思、小欲望,会在洗手间堵领导的人,到做衡慧公司贷款时也会选择性忽略对方受托支付的问题和共债的风险,一门心思要搞定项目,再到后期下分行做审计时靠弄伤自己来解围的小动作,陶无忌其实一直有变通的那一面,这其实师承了赵辉的变通法门,只不过毕竟职场经验还浅,这些“术”看起来也还过于稚嫩,更偏苗彻对他的评价:“鸡贼”。

但是,陶无忌又是有成长的。比如,从一开始对赵辉的崇拜,更多的是光环崇拜,陶无忌是明显有一己私欲的(当然这对年轻人来说也很真实、很正常),他想升职加薪、赚钱买房、建功立业;到后来对苗彻的崇拜,已经开始和光环脱钩,甚至和世俗意义的个人得失也逐渐脱钩,转而开始一种对“金融正心”信仰的遵循。同样的,他一开始的小聪明,更多像“耍滑头”,目的是成个事、邀个功、表现自己和证明自己;后期的小聪明,则开始有了像他的师父、师公那样的开合,他开始不那么在意自己升不升职、能不能符合女友对赚大钱的期待,他甚至有了苗彻的那股勇—哪怕砸饭碗,也要干到底,只是,恰恰为了把事儿做成,得找一些变通法门。

交汇以上两根轴线的,还有第三根轴线,那便是对金融专业主义与“金融正心”的探索—这一点实则不同于白衬衫隐喻,因为白衬衫隐喻更偏“反腐”,而对“金融正心”的探寻更偏“作为”。

编剧老师巧妙地用苏见仁骂赵辉的一句话,点出了这两根轴线之间的张力。苏见仁说:“你要想白衬衫一辈子一尘不染,那你除非是阿Q,你永远待在底层,你什么事都不要做好了。”

我们身边其实也有一种公司领导,对于要担责任的决策,就开始当不倒翁,请示汇报拖拖拉拉,事成与否不重要,追责不在自己头上最重要;或者还有另一种人,到了某个中层的位置,就不再想着往上了,不是缺乏抱负心,而是在尔虞我诈里滚成熟了,知道再往上风险变大了,欲望抵不过求稳,热血方刚终究抵不过精致利己。

看,白衬衫一尘不染,并不是金融人唯一的追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戴行长和赵辉试图跑通的,事实上都是“既卷起袖子干活,又出淤泥而不染”。苗彻对此有一句点睛的台词:“难不难,当然难,不难要我们做什么?”

在《城中之城》,每个金融人角色都可以在这三根轴线支起的空间里找到定位,也找到他们的奋斗坐标。剧中并没有非黑即白,对于金融的力量也没有标准格式的答案。但是,我们仍然落脚在不同的侧面,展现了“好的金融”对实体经济的支持、对百姓美好生活的助力—有赵辉用金融支持起的富康大厦,让烂泥渡旧貌换新颜;有陶无忌用金融支持衡慧科技,从初创走向成熟,一改外界对银行“晴天送伞”的偏见;也有三农普惠,曾被认为“吃力不讨好”的小额贷款,却为果农的增收注入了金融智慧;还有养老金融、财富管理,以更适配的产品与服务,让金融更有温度。

完成策划工作后回头总结,何谓“金融正心”,如何理解“金融的意义”,我会将金融比喻成“分配工”和“搬运工”。

第一,正如我写给赵辉亮相演讲时的台词,金融的意义,是把钱,把金融资源,配置到实体发展中更需要资金滴灌和扶持的领域,比如这些年银行业重点投放的绿色、科创、三农、普惠,做好“五篇大文章”。

第二,金融又可以把资金,从资源冗余效率低下的部门(比如储户),搬去资源稀缺且效率高的部门(比如需要资金支持扩大生产的实体企业),从而在总量不变的情况下,获得更多的产出。

有了“分配工”“搬运工”,经济就能更“有质量”地运行,社会就能更好地发展,同时也能获得更多产出,创造了更多财富。而金融的专业性,则是在这个过程中,守好底线,做好风控,平衡好资负,做出合理的资金定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