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毛泽东诞辰130周年,电影《出发》脱胎于“命题作文”。该片由刘智海导演,罗泽楷、陈韦欣等主演,李涛歌担任编剧。

影片讲述了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前夕,临近师范毕业的学生毛泽东携学长萧子升未带一文钱,徒步千里、漫游民间,见民生百态、读“无字书”的故事。电影已于7月1日登陆全国院线。

一次1917年的穷游,一部主旋律电影的蜕变-风君娱乐新闻

《出发》海报

关于毛泽东的影视作品有很多,《出发》却别具一格。

“毛泽东1917年的这次穷游,是一部公路片,也是历险记,里面很多类型元素都有了。”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该片导演刘智海对澎湃新闻记者说。

中国影视剧的常见弊病,是总依赖台词来交代剧情,《出发》极力摈弃这个方式。打破宏大叙事、小切口进入、纪录式的拍摄视角,人物在不经意间闯入,要饭要到山顶的叫花子、前朝的刽子手替儿子消灾还愿……群像不经意地描画了满是疮痍的时代。熟悉的故事倏忽间让观众有了陌生感,用“徐徐图之”来形容这部另类主旋律电影,不为过。

影片中,24岁的毛泽东更像一个普通的青年人,会迷茫、会不顾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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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剧照

导演刘智海早年学画画,大学读的是摄影专业,既喜欢纪实类摄影,也喜欢拍摄超现实类摄影,因为美术和摄影的艺术背景,渐渐积累出他对电影独特的审美风格。

“我在读书时,暑假也会下乡去社会实践,一路下来,也会遇到各种问题,后来在中国美术学院教书时,每年都要带学生下乡社会考察。一旦离开教室,师生关系也会变成朋友关系,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历史记载都是主观的,刘智海经常用自己的史观去解读过去,他认为,100年前的人,节奏一定会放慢,所以在拍摄中,不应该用今天的节奏去理解过去,他极尽所能地想把握住“真实还原100年前的一切”。

在他看来,上一部作品《云霄之上》是冒险,《出发》则胸有成竹了。“拍第一部时,我从来没拍过战争电影。我要‘进入’到1935年,去森林里体验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一阵风吹来,突然下起雨来,我会想,1935年下雨时,他们是怎么躲雨的?我觉得环境对于人来说特别重要,当我把场景空间变成1917年的时候,毛泽东才能真正回到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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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剧照

【对话】

进入1917年

澎湃新闻:调研去了哪里,查阅了哪些史料著作?

刘智海:调研时,萧子升英文著写的《我与毛泽东的一段往事》作为基础资料。去了湖南第一师范,岳麓书院、橘子洲头、毛泽东故居、密印寺等等,每个村县都去调研,看村志和县志,采访当年接待过他的村民后人。

总共调研了4次,最长一次1个月左右,每次会带着各部门10来个人去,历史学家会在现场讲解,讲解完了,我会让所有的人再去仔细看看,自己再安静地感受当年他怎么进的大门、走上楼梯,进到房间,那天晚上他跟萧子升说了什么,像穿越回100年前。

对着洞庭湖茫茫湖面时,我会想,沅江跟洞庭湖是一脉相连,洞庭湖跟长江也是,一直可以到上海。洞庭湖相当于湖南人对世界的一个窗口。当年毛泽东从长沙到上海的时候,也是乘船,到了上海就可以到全世界去了。

澎湃新闻:镜头是水平或低视线的,没看到航拍镜头,为什么会选择“卖苦力”的拍法?

刘智海:“穷游”也可以算公路片,摄影机如同纪录片摄影师一样,贴身跟拍。我会特别强调,摄影必须和剧情紧密结合,不能因为一个更好看的画面,破坏了整部片子的气质。一定是“跟随感”,人往哪边走,摄影机往哪边走,不能强迫观众用摄影视角接受叙事,而是用人物行动牵引观众。

澎湃新闻:萧子升跌下山崖的镜头很有临场感,可以说出乎意料。

刘智海:这个镜头很难拍,就是真实的悬崖,那里都是山林,没办法固定摄影机,通常的做法就是航拍,但我特别讨厌航拍,当时在悬崖上做了一个非常高的摇臂,在正式开拍前我们到那里试拍了几次,等二十多天后再去拍,树木不一样了,水也涨上来了,现场又要调整。不管如何,我坚持情节一定要融入视听里,用的可能都是最笨的办法,但这才是能够体现那个时代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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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剧照

澎湃新闻:毛泽东和萧子升泡在水缸里写东西,他后来睡着了,这场戏像是梦境与现实交叉,很写意。

刘智海:益阳夏天热冬天冷,到处是茶园。益阳黑茶和香料会送到全国各地。调研时经常会看到很多香料房,他们会在里面放很多水缸,水缸上面有山泉水顺着竹筒流下来。在我的在地想象中,夏天这么热,一个青年人肯定希望跳到水里凉快凉快,所以我们设计了这个“水缸写字”场景,他俩点着油灯写日记。

写日记的时候,镜头拉出来到一个屋檐,下雨天屋檐水汽缭绕。之后雷声大作,如果你仔细听,我们在杜比声中还设计了枪声、炸弹声,深远处还有人的哀嚎声……战争的阴霾就在他的头顶,回首过去,跨越未来,毛泽东都是戎马一生,他是经历了无数的枪林弹雨,才到达1949年的全国解放,这个镜头隐晦地提示了毛泽东的未来。有一种宿命感,也像是一种时空交错。

澎湃新闻:屋内小声交流那场戏很扎眼,按惯性创作方式,革命者们高谈阔论必须近景特写,可不仅声音轻了,还透着窗棱拍的,人脸都看不清。

刘智海:开始定调就是去掉人物的“高伟光”,每一场戏的处理都基于事实。同学好久不见,热烈谈论,哪怕寝室突然熄灯,也会钻被窝里聊悄悄话,何叔衡家里是大家族,家规严。父亲看他们还不睡就来催,已经三更了,丝毫不影响他们兴奋的交流,要做新诗人,做江湖叫花子,畅谈各自的理想。不让说,不方便说,但抑制不住地要说,所有的都是行动当中在推进。

澎湃新闻:队长的破门而入应该是虚构的一场戏吧?

刘智海:在全世界范围内,1917年也算是最混乱的一年,俄国十月革命前夕,第一次世界大战快结束了,中国军阀混战,老百姓苦不堪言。也是在调研时才了解到,当时县和县之间还有护照,我当时还想会不会弄错了,没想到真的叫“护照”。因为当时盛行抓壮丁,所以有些壮丁会偷跑到隔壁县去,县也要自保,防止流民流窜。可以想象,当时地痞流氓会如何在村里称王称霸。

队长这个人物基于当时的团防长,团防长有枪,于是村子里面德高望重的老人在他面前也成了弱势群体,毕竟枪杆子出政权,所以毛泽东对于这点是非常清楚的。团防长本来是主持正义的人,但在他眼里,给我送礼的才是正义。那场戏的确是基于调研真实历史之后设计的一个虚构人物。

澎湃新闻:队长演得很入神,又土又匪,是素人演员吗?

刘智海:除了主要演员,没有找专业的群演,我要的是本地接地气的,符合那个年代的脸,不想找那种眼神很伶俐的。扮演队长、更夫和其他群演就是这个村的,他们从来没有演过戏,需要现场调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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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海报

澎湃新闻:对于毛泽东的扮演者,表演上对他有什么要求?

刘智海:从以往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青年毛泽东,觉得有点少年老成,我去调研的时候,青年毛泽东其实跟普通人是一样的,年轻帅气,偶尔偷偷抽烟,一个人看书,跟同学打闹,留下来的照片是很帅气、很结实的形象,所以,我一定要把青年毛泽东还原成一个有少年感的,帅气青春浪漫的人物形象。

在筹备阶段是想找流量明星,有几个我也非常中意,但从各方面的顾虑,最后还是放弃了。最终还是通过海选,从专业院校这些毕业生中挑选。演员罗泽楷的形象很像毛泽东,当时给他做了28岁时的毛泽东造型,中分的发型,与毛泽东一模一样。

海选时,我不在意演员曾经演过什么,或者试一段戏演演看,我一定会问对电影的理解是什么?罗泽楷很真诚,他说自己拍摄的影视剧并不多,还没有做过男主角的电影,电视剧比较多,但他特别不喜欢目前电视剧里常用的那种镜头,正反打,快节奏地拍完一集戏。

他对电影是一张白纸,但他却对电影有自己的审美,他认为电影不应该用台词、特写来推进。他还是一个24岁的小伙子,见解还是不错的,后来他要求试戏,我说不用,你和我聊就行了。

我总觉得,试戏是试不出来的,因为没有景和空间,我个人是很看重电影的空间感的,营造出来的视觉空间一定要真实,不能“简陋”,演员走入空间,进入到你营造出来的时空,他才能体验。这个体验,首先是基于他对这个人物的理解,时代背景的理解,包括对空间的理解。实拍的时候,我也会让工作人员退出,让演员在其中多感受半个小时,不去打扰他,给他充分的时间去思考和体验。

拍之前,我会征求很多人的意见,剧本会一轮一轮的修改,一旦形成导演的台本,拍摄时,我完全按照台本执行,现场听不了任何人提出调整叙事的意见,因为会乱,比如摄影突然说,再拍一个这样的镜头,没错,拍出来会非常好看,但在剪辑上无法使用,也可能不是我电影里需要的基调,我的每一个镜头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别人看到一场戏,可能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我要考虑到每一个镜头和所有镜头之间的逻辑关系。所以《出发》的导演台本,跟最后的成片几乎一样。

电影于我而言,是非常细致、缜密的活,我不想走捷径,手工打造和机器流水线的结果,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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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剧照

澎湃新闻:与陈韦欣二搭,这一次的要求是什么?

刘智海:人物设定上,毛泽东是外向型的,萧子升是相对内向型的。真实历史里的萧子升,比毛泽东高三届,当时他们都是无政府主义者。萧子升后来去法国留学,回国后,在国民政府担任教育部的副部长、故宫博物院院长等职务。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对任何政治生态都不待见。新中国成立之后,毛泽东想让他回到中国,他也不回来,后来就留在了乌拉圭。

其实在1921年,他随毛泽东从湖南乘轮船到上海,但他没有参加一大会议,白天在上海街头到处玩,晚上回来与毛泽东住一个房间,讨论各自白天发生的事情。毛泽东一直让他去参加会议,他不愿意。所以这个人特别复杂,他表面很平静也不张扬。我会让陈韦欣先去翻阅史料,了解那个年代。萧子升不能太放开地演,但陈韦欣原来是话剧演员,经常自带张力。我一直让他收,这是我在现场时时刻刻提醒他的。

很巧合,罗泽楷演毛泽东时也是24岁,陈韦欣和当时的萧子升也是同龄。

让观众沉浸在视听环绕的感受中

澎湃新闻:一片被洪水摧残过的村庄,有无限种拍法,可以极尽所能的悲惨,片中看到的是一组组在死亡中求生的人。我对镜头深处仍生火做饭的母女三人印象极为深刻。

刘智海:我对那场戏人物形象还是很满意,那一天刚好又是阴雨天,美术组在地上洒了很多水,利用这种雾气蒙蒙的感觉,让这个重建家园更显得死后求生。

但影片最后一场戏,我拍了两天都不满意,应该是尸横遍野,人间炼狱。最后因为群演的问题没能达到。群演躺在地上,不能还是现代人躺在地上,要有那个年代的质感,皮肤粗糙瘦骨伶仃,这样找一百多号人,太难了!副导演说躺在地上的人,不用这么讲究形象了,我说躺在地上的群演也得要那个年代的人物形象,如果不对,我宁愿不要。

澎湃新闻:片尾的流民图怎么会这样处理?静止的流民像,但是有些流民的视线是跟随摄影机走的。

刘智海:蒋兆和的《流民图》给我很大的启发,但还不是人间炼狱。《出发》全片的结局是什么?我们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其实剧本设计了3个结局。最后我们选择《流民图》作为结局。在拍摄的时候,我们把全片出现过的群演全部重新召集回来重新做妆造,在洪水过后的江边实景拍,要求演员不能动但可以看摄像机,看似死人其实是活人,我想拍出人间炼狱的感觉。

蒋兆和《流民图》(局部)

澎湃新闻:最后毛泽东的镜头是意外的,没有壮怀激烈,画面的直观感受,如同电击后的短路。

刘智海:看过人间炼狱,从地上站起来,毛泽东的脸是麻木的,那是一个迷茫的情绪。对整个社会和对自己的迷茫,他并没有结果,他应该还在思考,思考如何救中国,他和每一个24岁的年轻人一样,都会经历这个时期。

真实的历史,一定是在不断的挫折当中有思考历程的。凭一个人的力量去救中国是不可能的,这也是年轻的毛泽东会思考的问题,毛泽东是一个很隐忍的人,红军长征之前,在井冈山他是被人排挤的。所以在24岁时的毛泽东,同样也会遇到挫折,他一心想要中国好,想要老百姓好,他也不知道该走什么样的路。

我们前期策划阶段,就一直在说,包括和毛泽东的后人谈,毛泽东是伟大的领袖,但首先他是人,年轻的他是满腹经纶,诗歌也写得很浪漫,一个非常阳光的人,对社会抱着很大希望的人。作为人物设计,他和萧子升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遇到马帮,萧子升认为不好惹,毛泽东就一定要去试一试,说惹不起我们就逃。河滩上,萧子升去洗脸,毛泽东说他讲究……电影应该利用环境和情节把人物个性体现得鲜明一些,而不是靠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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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剧照

澎湃新闻:这次的音乐设计听上去也很不同,没有主旋律常用的民俗变调或大旋律的写法,而是更强调音色和整个叙事的铺陈。

刘智海:你说得很对。音乐总监是藏族音乐家德格才让,也是《云霄之上》的音乐,剧本阶段交流时我就明确了,《出发》不是宏大叙事。当时德格也做了类似山歌变奏的段落,以及大提琴和鼓的融合音乐,一放上画面,我们都认为不合适。首先不希望音乐地方化,把整部电影变成一个地方的宣传片;其次,不想把流民图的音乐抬得太高大上,音乐必须和电影的整体气质吻合。

当时的流民就是一群蝼蚁,音乐表达需要低沉又微弱的情绪。我们杜比声做得非常细致,里面有很多的类似风声的混合音效。全片稍微高昂的音乐,就在最后出字幕的时候,在所有隐忍的情绪过后,鼓和大提琴就可以出现了。

澎湃新闻:这应该就是“关上摄影机后的15秒”,所谓情绪的延续性。

刘智海:对,从流民图开始,观众以毛泽东的视角看到流民图画面中的人,感受他们,从第一位老太太出来开始,就是直给的冲击。我希望能让观众沉浸在视听环绕的感受中,所以我对影院的要求特别高,我喜欢让观众完全沉浸在视听情绪里感受人物、感受故事,而不是说教,让观众接收到的情绪尽量不缺失。

澎湃新闻:下一部作品,还是年代戏吗?

刘智海:希望5年之内再拍一部民国的,和前两部在一起形成三部曲。目前都是选择能让我发挥更大自由度的电影。对我来说题材没有任何限制,早年我也拍现实题材,关注现实社会中的边缘人物开始的,什么题材我都想去尝试。

目前有几部片子正在筹备,一部是民国的,两部是现实题材的。《岛上该有一棵树》是我和万玛才旦合作的,他做编剧,我做导演,一个支教老师带领一群学生,种活一棵树的寓言故事。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缺水的海岛。我从小在水边长大,对水特别有感觉,水经常会出现在我的电影里。目前在看的是温州洞头岛,宁波象山列岛,还有舟山。七月份会去选景。这几年我并不想着急拍电影,我只想思考清楚,让自己深有体会了才能真正进入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