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开始,西部的田野就是城市中产幻想中充满田园牧歌意味的他者。电视剧《我的阿勒泰》爆火或许也是有意无意中踩到这个点。为观众戴上玫瑰色的滤镜是好坏参半的事情,给困在系统中的人以精神养分,也助推承当地经济的发展。可正如李娟所言,“向往乡村的人,向往的只是情调,大多都没法接受乡村的现实。” 而这部剧并没停留在用油画般的色调满足大众在钢筋水泥的乏味日常中对“避世”之“景观”的想象(尽管这是此类剧作不可避免的功能),而是在城市与田野的辩证思考中,为现代人认知世界的过程创造了一种充满张力的全新可能——在体验“差异”中理解“同一”、达成和解。
《我的阿勒泰》具备诸多明显的对立,如人类学意义上的汉族与哈萨克族、时间意义上的传统与现代、空间意义上的乡野自然与工业化城市。然而,剧情推进过程中,看似对立的意象却被一一包容在了这片田野的人际关系中,在碰撞中寻求出积极和解的可能。是什么包容着这一切差异,最终走向了一个相对意义上彼此理解的“同一”?
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爱”。“爱”的概念却贯穿着整个故事,跨越着时空、语言和习俗的差异,在不同的角色多样的人际关系中不断被探讨,作出新的阐释。“去爱、去生活、去受伤”,第一次听到这句反复出现的台词,我想到阿兰·巴迪欧在《爱得多重奏》中提出的“差异之爱”——爱是“两”而非“一”,爱是在差异中体验真理。正如滕丛丛导演在采访中提到的,在《送我上青云》阶段,她对主角的塑造依然带着恐弱的戾气,而张凤侠是更加松弛、自由的表达之下的产物。盛男冷漠而强硬,不断反抗着自身的境遇,反抗与人的联结,反抗受伤。而张凤侠不同,她接纳受伤。爱了,被骗了,想象中与事实中的高晓亮的天差地别,可即便如此也是“爱就爱了”。这不仅是一句潇洒的托辞,更是强调,张凤侠的爱,在于过程而非结果。感知被欺骗的过程也正是发现自身付出的爱的本真性的过程。或许她会在未来谨慎地去爱,但这段爱情本身依然“存在”于她人生的地图中,留下过瑰丽的痕迹。差异是积极和消极的两面,体验差异,既意味着打破固有认知寻求新的可能性,也意味着对不确凿的明天和不完美的可能性的接纳。这是张凤侠的“爱”与“受伤”,但她也将这接纳为不可分割的生活经历中“历练”的一部分。
然而,《阿勒泰》中的“爱”并不仅仅指狭义的爱情,更在于萍水相逢的人之间建立良性联结的可能——即相互看见和理解彼此的差异,从而达到一种富有张力的协同性。托肯和文秀的初遇并不算美好,她责怪文秀的妈妈张凤侠同为女人却不替自己说话,又气文秀在周年祭上让自己难堪,后期却不断喊出“文秀,我的好朋友,我爱你”。这段关系转变的一个重要契机源于转场途中,两人因着睡在同一床被子里的机遇展开一场亲密的文字游戏,用模糊而含蓄的话语探讨着一种被称为“那个”的感情。尽管包裹着重重隐微的话语,她们还是立刻理解了彼此的意思,在汉语中是“喜欢”,在哈萨克语中是“men sene jakse korem”,意为“清楚地看见对方”。那一刻,两个来自异族的陌生人,横亘在语言障碍的两端,却快速生发出对“爱”这一概念的共识,清楚的看见了彼此澄澈的“朋友之爱”。
正是在感受差异中,文秀“清楚的看见”并爱上这片土地。她对牧场生活的第一次态度转变发生在周年祭这天。最初,在不熟悉当地社交习惯的情形下直截了当的找牧民要账,她不断被误解、也误解他人。直到周年祭,尽管同样经历了重重误解与尴尬的场面,被拿着账本的孩子当众念出“买避孕套欠账”让托肯没面子,又曲解巴太带着骆驼去还债时射下的两箭,但最终成功从苏力坦家要回了木拉提的一大笔欠账——虽然是以当地人的方式——先用牲畜抵账,但骆驼恰好又是一家人转场所必需的交通工具。这突然让她看到了牧场生活得迷人之处——“虽然今天很累,但我在城里打工每天也很累,但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这里的开心,与其说是要到账的成就感,更不如说是发觉自己逐渐开始融入本地生活的成就感。正是在处理重重误会的体验“差异”中,她“清楚的看见”了哈萨克族的社会秩序,找到了沟通自己所属文明与当地文明的桥梁——自己直来直去的表达需求,而当地人也相当守信用,只是母亲整整一年不敢去要账的事实导致苏力坦一家并不清楚这个事实。在不卑不亢中平等的进入那些不熟悉的事情,让文秀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写作灵感。
类似的情景还有许多。转场途中,朝戈奶奶对着衣衫褴褛的张凤侠说“再颠簸的日子,也要闪亮的过”。在没有作业本的夏牧场,巴太为文秀找到桦树皮当写作的纸张。尽管其中某些台词和场景或许有迎合城市观众的想象之嫌疑,美化放牧生活的艰辛,但创作者的本意显然不是对穷苦生活的浪漫化,而是通过记叙日常来展示一个人认知世界、选择生活的思维过程。毕竟,文秀是本剧的第一人称,从第一个镜头处回顾自己的文字开始,我们是在跟随着她写作的视角去观察阿勒泰的生活,而该剧原著也是第一人称非虚构性质的作品。在此过程中,文秀始终拥有自由选择权——回到城里还是留在母亲身边。而正是由于她发觉城里的生活并非是她凝视着大学里的伍尔夫像时畅想得如此美好,而乡野的生活也并非是她跌跌撞撞初到彩虹布拉克时预期得如此悲哀,这些差异促使她最终做出了如此决策。
诚然,故事最终走向了我们期待这个世界将要成为的、更平等、更理想的样子,苏力坦向现代生活妥协,托肯带着孩子成功改嫁,巴太与文秀重逢,大家一团和气的在院子中庆祝春节,这是差异的积极面——走向理解和同一。但事实上,最终造就这个结局的情节却充满着辩证性,并没有一个绝对非黑即白的正方或反派,人们总是在观点交锋中看见差异,在看见差异中拓宽认知的边界,在知新中反观自身过去的认知,重新定义着将要选择的生活方式,作出或坚持或妥协的决策。当文秀带着由城市文明而来的女性主义观点,张凤侠对这件事的态度却颇具一种看似同样在理的人类学观点
“他们有自己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你可以不赞同他们,但是你不可以居高临下的改变他们,如果你想留在这里,就千万不要觉得自己特别聪明,是城里来的。”而苏力坦面对改嫁的儿媳和出走牧场的儿子,多数时候扮演着一个不讨喜的、固守父权制传统的长者角色,但最终,观众看到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悲叹着“猎也不让打了,鹰也不让养了,我喜欢的生活都消失了”,与此相伴随的,是世界上最后一支游牧民族走向不可抗力的灭亡命运之哀愁。然而,文秀对此又作出了更加先锋的辩证性判断:“你所固守的传统在曾经也是新鲜事物,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每个角色都在认知变化和差异中经历着自己的“爱与受伤”。观众在通往那个符合预期的结局的路上,看到了这些细碎的多元化表达,便能自然而然的暂停,换个角度,多想一下。
因此,除了最直观的“诗和远方”,我相信这个故事还有进一步发挥其现实价值的空间。对文秀而言,夏牧场的三个月是她未曾经历过的冒险,从城市回到乡村,选择去经历如此的种种,这更像是发生在边远村落的一场生活试验——关于人与人之间如何产生良性的联结?漂浮在原子化中的城市中人悲观的预计着人们终将陷入查尔斯·泰勒在《现代性的隐忧》中的预见——滑向“可悲、自恋的自我专注”式个人主义,而深山里的社会似乎给予人们一种审视“联结”的新视角,“看似远离现代文明的秩序,实则有着自己的心灵约束。那种人与人相互间、人与自然之间的本能的相互需求,所进行的制约是有限的,却也是足够的。”
这一切会引发观众对牧场生活过度浪漫化的想象吗?我想,不必如此较真。一方面,正如导演所言,兼容一切视角的作品是不具备风格的,《阿勒泰》中自由、旷野与美的元素正是其独特创作视角的体现,也应当相信观众具备辨别影视呈现与现实境况的能力。与此同时,正如剧中角色所展现的那样,人们平等的看见彼此的差异,在理解对方的过程中反思自身的生活、创造新的可能性。我想这部剧之所以能够成为优秀的大众文艺作品,也正是在让观众“平等的看见、进入差异”,差异指向的不一定是那个“同一”和“理解”的积极结局,也不一定立刻创造出新的可能,但看见差异可以激发人的自反性,让人走出固有的认知,这是一切思潮推陈出新的源头活水。
文 / 龚嫣然
参考文献:
1. 我的阿勒泰背后,那个想要话语权的女人,《人物》,2024-05-22,
https://mp.weixin.qq.com/s/1-bewlsciL6gbWGAml863Q
2. 专访《我的阿勒泰》剧组:剧里剧外的阿勒泰什么样,新华社,2024-05-30,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mU411d71p/?spm_id_from=333.337.search-card.all.click&vd_source=e36c21bccb9eaa529bc1597e6571f9c4
3. 「创造中的她」女性论坛,戴锦华许鞍华谈「女性主义」电影创作,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WM4m1U7ic/?spm_id_from=333.337.search-card.all.click&vd_source=e36c21bccb9eaa529bc1597e6571f9c4
4. 就这段时间,《阿勒泰李娟》,2021-08-15,
https://mp.weixin.qq.com/s/bZ9WzRfKNF0w3yrqwdb0vA
5.【法】阿兰·巴迪欧著邓刚译,《爱得多重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9
6.【加】查尔斯·泰勒著程炼译,《现代性的隐忧——需要被挽救的本真理想》,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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