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特工队》续集为什么变无聊了?-风君娱乐新闻

谁的成长?

2015年,第一部《头脑特工队》(Inside Out)上映。电影结尾,拟人情绪厌厌(Disgust)在翻新后的情绪控制台上发现了一个陌生但巨大的指示灯,旁边印有“PUBERTY(青春期)”的字样。代入各自成长经验的观众很难不因此产生关于续集的丰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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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莉脑内的情绪控制台上巨大的“青春期”按钮

9年后,也就是最近,《头脑特工队2》正在上映。

让主角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而然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遭遇并克服新的问题与危机,在前作成长的基础上进一步成长是好莱坞为“成长”题材电影创作续集的惯用手法。但是,直接把这个套路被运用到《头脑特工队》的续集创作中,会产生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那个标有“青春期”的指示灯标示的,是莱莉人生的下一阶段,而非拟人情绪乐乐(Joy)“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要明白这个问题为何不可忽视,我们需简要回顾第一部电影。

《头脑特工队》设置了两条叙事线,女孩莱莉的遭遇与她头脑中拟人情绪们的成长。但正如电影英文名“Inside Out”所明示的那样,莱莉脑内的那些拟人情绪(而非莱莉本人的经历)是第一部电影的主线。尽管第一部电影中莱莉离家出走的过程非常简略,即便纳入莱莉一家搬家过程及搬家后的遭遇也算在内,首部电影对莱莉经历的呈现并没有构成经典的“成长”叙事。莱莉决定离家出走并最终反悔的过程基本上是对搬家后一系列变故的应激反应,最终回家与父母团聚也并不是因为她在途中遭遇某些事件或人物并因此得到成长,而是因为脑内拟人情绪忧忧(也就是忧伤的情绪)帮她卸下了“离家出走”的想法。

用“长大”而非“成长”来描述莱莉在第一部电影中的经历或许更恰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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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特工队》第一部中的乐乐和忧忧

相比之下,乐乐在第一部中的经历比莱莉的遭遇要复杂,且与角色自身有着更紧密的联系。前作对乐乐冒险经历的呈现显然征用了好莱坞经典的“成长”叙事套路,而这些叙事套路可以上溯到歌德开启的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传统。在成型的成长小说叙事中,既有观念或困惑促使青年主角踏上字面或隐喻意义上的旅途。途中遭遇挫折、困难、外部事件以主角的情绪与思考为中介将其重塑。在第一部《头脑特工队》中,乐乐的经历几乎完全遵循这一叙事模式——正是因为乐乐拒斥忧忧或者说忧伤情绪“污染”莱莉的记忆,导致二者都因意外被抛出情绪控制室。在试图返回控制室的途中,乐乐与忧忧一同探索莱莉脑中各个领域。在这一过程中遭遇各种各样的事件与其他角色,让角色获得成长。

尽管电影结尾莱莉与父母的团聚也很感人,但第一部《头脑特工队》最大的泪点(即真正对观众发挥“教育”效用的段落)毫无疑问是乐乐与莱莉童年幻想朋友“冰棒(Bing Bong)”分别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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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中的重要角色“冰棒”

为了帮乐乐顺利返回控制中心帮助莱莉,“冰棒”牺牲自己,让自己被莱莉彻底遗忘。相比莱莉,乐乐(以及对之移情的观众)真正在与“冰棒”分别的过程中感受并意识到“遗忘与忧伤”在成长中发挥的构成性作用,反思并调整了自己对忧忧等其他拟人情绪的态度。

作为续集,如今的《头脑特工队2》自然延续第一部的设定,把主要的篇幅用来呈现拟人情绪的冒险经历。可如前所述,这个系列中拟人情绪的经历不仅仅是一个冒险故事,还承担着让角色(以及对角色移情的观众)感受并思考成长的功能,这就要求拟人情绪主角们经历的冒险不能仅仅是一系列从外部强加到角色身上的偶然事件,而是与他们的成长有着内在关联的“成长旅途”。

可是,莱莉的青春期对于拟人情绪们而言显然是一起从外部闯入的突发事件。

重塑内外

重新调整内与外的边界、“我们”与“他们”的关系,是皮克斯创作团队给出的解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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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青春期的莱莉和她的冰球队友

续集中拟人情绪的冒险与莱莉的经历对观众所发挥效用被重新配置。在续作中莱莉本人也成为成长的主体,与第一部不同,她在第二部中的经历包含成长故事的完整结构。她带着特定的疑问与观念投入一段“旅程”(参加冰球集训)并在这段“旅程”中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与烦恼并因此变得成熟。在续集的前半段,似乎还是拟人情绪通过控制台在操控莱莉,而到电影结尾,莱莉反过来可以控制情绪。在莱莉重新回到冰球场的时刻,控制台主动召唤拟人情绪乐乐上前。这便是莱莉成长故事线的成果,情绪控制台与拟人情绪的关系被重构。

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是创作团队在续集中添加的新设定:信念树。在第二部中,莱莉人生中的诸多记忆生发出信念并进而结合成一颗树,这棵信念树构成莱莉的自我感知(sense of self)。信念树的出现使得操作台不再是沟通拟人情绪与莱莉的唯一中介。无论是乐乐还是新引入的拟人情绪焦焦(Anxiety)都不仅仅通过控制台操控莱莉,还需要通过塑造信念树来影响莱莉。而这棵信念树在电影中的变化,也标记了莱莉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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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中的重要设定“信念树”

与此同时,通过引入新的拟人情绪角色,皮克斯的创作者们在拟人情绪角色中也重新构造了内外关系。电影中的“泪点”标记了这种重构。

在第一部中,“冰棒”与乐乐的分别是情绪的高潮,乐乐在控制室外的冒险已经完成了对角色的成长教育,回到控制室后的情节只是给故事提供一个收束。

而在《头脑特工队2》中,乐乐等初始拟人情绪被放逐到控制中心之外后的冒险历程中,并没有出现像前作中乐乐与“冰棒”分别那样的“泪点”或者说情感高潮。续集真正的“泪点”出现在乐乐等角色回到控制中心后。换言之,回到控制中心的情节也构成主角们成长“旅途”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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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中的乐乐和焦焦

回到控制中心的乐乐靠近已经魔怔无法离开控制台的焦焦并劝说道:

“你不能决定莱莉是谁。

(You don’t get to choose who Riley is.)”

看到焦焦仍无动于衷,乐乐说:

“你需要放手。(You need to let it go.)”

焦焦终于松手脱离了控制台。随后乐乐也把象征善良莱莉的自我感知放倒信念树上。可情况并没有如乐乐所预期的那样好转,不断循环的焦虑仍笼罩着控制台。此时,刚刚脱离控制台的焦焦,肯定了乐乐的观点,说道:

“你是对的。我们不能决定莱莉是谁。(You’re right. We don’t get to choose who Riley is.)”

焦焦回应中的“我们(we)”让乐乐恍然大悟。反顾自身,乐乐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试图操控莱莉的所作所为与焦焦并无不同,最终决定拔下刚装上的“善良莱莉-自我感知”,让莱莉新的自我感知得到生成。随后,所有拟人情绪围成一圈,共同呵护新长出的莱莉-自我感知。此时,因比赛表现陷入焦虑情绪的莱莉终于平静下来,看到在前几日被自己冷落的旧友主动前来表达关心后,莱莉承认自己的错误,友情得到修补,而莱莉也重新回到了赛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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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集中的拟人情绪们

皮克斯团队的创作意图不难理解。

在影片的叙事与情绪高潮中,乐乐与焦焦其实互相教育了对方。既然莱莉的青春期对于第一部中的五位拟人情绪而言是某种处于外部的他者,那么不如索性改变莱莉脑内叙事的成长主体。续集不再把特定拟人情绪(如乐乐)作为成长中的唯一主体。新拟人情绪角色的引入,一举多得。新拟人情绪焦焦、尬尬(Embarrassment)、怀旧奶奶(Nostalgia)、丧丧(Ennui)、慕慕(Envy)的引入准确描述了青春期莱莉的性格特征。而焦焦是新拟人情绪的主要代表。

新拟人情绪角色的出现在这一集体中构造了“我们”与“他们”,使“我们”与“他们”所组成的集体取代个别拟人情绪(如前作中的乐乐与忧忧)成为故事推进过程中得到成长的集体主体,使“我们”与“他们”消弭裂痕生成全新共同体(community)这一过程本身构成其成长的“旅途”。

此外,这些新角色与既有角色的矛盾使得乐乐等既有拟人情绪获得了被流放并重回控制中心的原因与动力,让拟人情绪们在莱莉大脑中的冒险故事得以成立。

从这个角度看,《头脑特工队2》似乎不只是对第一部电影的简单重复。焦焦与乐乐的冲突固然重复了第一部中乐乐与忧忧的对立与和解,却也呈现出成长的另一个维度,即成长的社会性。角色颜色的区别,焦焦怪异的发型甚至可以让熟悉美国当代政治的观众将乐乐与焦焦对控制室的争夺同现实中美国驴象党争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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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特工队2》的关键人物焦焦

这不正是《头脑特工队》所需要的完美续集吗?看起来,这部续集似乎不但承继还拓宽了前作的主题,在日趋分裂的当下回应了时代需要,为角色与观众构造了回应当下难题的成长之旅。《头脑特工队2》良好的媒体与观众口碑和超越《沙丘2》的全球票房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但是,“完满”或许正是《头脑特工队2》的不完满所在。

不完满的完满

《头脑特工队2》中角色经历的成长,其实抵消了前作《头脑特工队》中角色经历的成长。

因为构成前作角色成长的关键,正是遗憾与不完满。

前作中莱莉儿时的想象朋友“冰棒”是外部信息(他者)影响下的产物。其形象由各种动物的特点拼贴而成。“冰棒”的消失之所以构成第一部电影中的关键段落,恰恰因为这个角色被莱莉彻底遗忘。对莱莉而言,她甚至无法记起她忘记了这个角色(这是大脑处理信息的必要机制)。对乐乐而言,无法拯救“冰棒”,让其体验与意识到悲伤与缺憾的必要性。而片尾的“青春期”指示灯以及角色们对其含义的一无所知也留下了非常广阔的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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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开头就为“冰棒”的故事埋下伏笔

而在《头脑特工队2》的结尾,不存在遗憾也不存在不被接纳的剩余他者,被乐乐与焦焦忽视的大量记忆一同涌入支撑信念树生长的池子,生发出全新的信念树。新信念树产生的莱莉-自我感知不但多彩,而且随着时间不断变化、生成(becoming)。所有的拟人情绪都展示出必要的价值。狂乱的青春期被顺利嫁接到莱莉的生命进程中。甚至连完全来自莱莉外部的他者,比如电子游戏中的角色兰斯·冷月刀客(Lance Slashblade),神似米奇妙妙屋中妙妙工具箱的包奇(Pouchy)都在拟人情绪角色们经历的冒险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冷月刀客帮助被焦焦等新拟人情绪组建的新管理机构“关押”的初始拟人情绪们逃出生天。包奇提供的炸药成为乐乐等拟人情绪顺利返回控制中心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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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集中的新角色兰斯·冷月刀客

然而,这种表面上对他者的重视与宽容恰恰是对他者的否认,因为他者本就意味着那些无法被“我”所理解和吸收的他异性元素(其他个体、社会、语言、组织、习俗、知识、遗憾、突发事件、永久丧失的记忆……)。

续集中也没有真正的冲突,没有真正的风险。莱莉的真实生活中没有真正的反派(或者说她自己某种意义上是“反派”),她遭遇的所有困难都能顺滑地得到解决。电影的高潮段落,她其实在几分钟之内就顺利冷静下来,并在需要朋友支持时自然而然得到朋友的原谅。焦焦与乐乐也没有真正的冲突,二者对管理机构(administration)的争夺表面上看触及成长的社会性,引入对现实社会议题的指涉,关联到现实美国社会的撕裂。但实际上电影回避了这个问题,乐乐与焦焦二者在电影中被证明都是为莱莉着想的好情绪,所谓的冲突只是方式与思路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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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头脑特工队》结尾真正值得发掘的难题也因为续集对完满的追求而被完全忽略了。

在第一部结尾中,当厌厌询问主角乐乐“青春期”的含义时,乐乐对此一无所知,大胆推测说这个指示灯无关紧要。

前作结尾的这个细节其实留下一明一暗两个难题。

明面上的问题,即莱莉青春期的不确定性,其实也是续集试图处理的难题。而另一个潜在的难题,却也同样重要。

在刚刚经历了一次成长教育后,在了解那些人们(包括拟人情绪)以往、避免和不了解的事物(忧忧代表的忧伤情绪)亦有其价值后,乐乐为什么又回到了电影开头的状态,对自己一无所知的“青春期”表现出无知的自信?

对与这个问题的简单回答是,这是子供向商业动画电影中的类型化的角色,并且,创作者让角色说出这样的话,正是为了给续集流出表达空间。但这样的回答显然忽略了如下事实,乐乐在第一部电影结尾的“退步”其实指涉了一个非常常见的现象:在成长教育中获得“成长”的角色完全可能因为(个人的)习惯和(公共的)习俗、偶然遭遇等等,而退回前成长的状态。

习惯与习俗是如何形成的?电影中的成长叙事如何应对这种可能的退步?前作的一些细节其实有意无意触及这一议题。在第一部中,莱莉的脑中有一个口香糖广告曲反复出现(第一部中出现了三次,而续集中只出现了一次)。尽管这个莱莉回忆中的广告曲在前作中纯属搞笑元素,却无意中呈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即资本主义体制下现代影视媒介对视觉与听觉经验的反复传递本身就构成消费者消费习惯再生产的重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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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中出现的冷月刀客与包奇,只是复述而没有进一步拓展这条线索的潜能。外部闯入的他异性视觉与听觉经验会与莱莉脑中的拟人情绪、记忆产生怎样的互动?《头脑特工队2》的呈现不多,且近乎插科打诨。这也确实是子供向动画电影的一贯做法,无可指摘,但想象力的确实难免还是让人感到遗憾。

紧紧抱住经典套路(亦即创作中的“习俗”)的迪士尼与皮克斯缺乏的不仅仅是想象力,还有迎难而上的勇气。《头脑特工队2》试图让观众与角色一起成长:接纳包括自身负面情绪到外部困难在内的他者,坦然应对生活中的不确定性。而这部电影从开头到结尾却没包含一丁点不确定性。甚至连正片中十分神秘的角色,莱莉的“黑暗秘密(Deep Dark Secret)”也在片尾彩蛋得到“认可”与揭示。

在《头脑特工队2》正片结尾,莱莉在镜子前收到球队录取信息,展露笑颜。与此同时,乐乐将第二部电影试图传递的教诲旁白中完整说出:

“莱莉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使她成为她,而我们爱着莱莉身上的一切,包括她身上的所有混乱与美好部分

(Every bit of Riley makes her who she is and we love all of our girl, every messy beautiful piece of her.)”

而在前作中,正片最后一个画面是对准莱莉冰球比赛场地与球员的全景镜头。伴随着这一画面,乐乐过度自信的反问旁白恰恰提示了莱莉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家庭面临的经济危机尚未解决,而莱莉的青春期才刚刚展开:

“情况不能再好了。毕竟,莱莉现在已经十二岁了,还能出什么大事呢?

(Things couldn’t be better. After all, Riley’s twelve now. What could happen?)”

而《头脑特工队》第一部与第二部在结尾上的差异,所呈现出的正是当代商业影像的创作症候。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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