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大风吹出世界的精神,唯有老人能看出这其中的摧毁。
文 | 啊游
编 | 园长
很少有视频作品能让年轻人与老年人深刻共情,但纪录片《前浪》做到了。
这部于2022年开始筹备的纪录片,拍摄过程中经历了国内老年人口净增长最多的年份。在成片播出的2024年,我国60岁及以上年龄的人口数正朝着4亿加速狂奔。
很长一段时间里,秉持着5年一代沟的逻辑,鲜有年轻人会关注与自己年龄相距甚远的老年群体。他们是爷爷、奶奶、亲戚、长辈、陌生人,是退休后极少与社会产生更多互动的“他者”,用分集导演陈子芃的话来说,他们是“眼睛最边缘的人”。
直到老龄化的危机给现实世界造成真切的波动,镜头终于对准了他们。
《前浪》由SMG范士广工作室与腾讯视频尤里卡工作室联合制作。
这其中,一个是曾拍摄出引无数人落泪的《人间世》的导演团队,一个是做出了《十三邀》《解释鸿沟》等爆款网络节目的工作室。共同的纪录片基因让他们坚持认为“纪录片应该承载与社会同频共振的功能”。
通过长达2年的跟踪拍摄,纪录片《前浪》用7集不同的主题故事,展现了老年人生活的真实样貌。
担任制片人的谢琳,总强调自己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对于“老去”这件事儿有更强的危机感:“这既是一个很重要的公共议题,也是寻求自我认知的重要命题。”
总导演范士广也有类似感受,他在自己的导演手记里写下:老年,是我们每个人的未来。
非典型老人的真实人生
《前浪》第一集的导演陈子芃,给我们分享她最近看到的观众观后感。
一篇名为“多看老年相亲节目少走30年弯路”的帖子里,网友先是疯狂安利“真的很爱看,醍醐灌顶”,紧接着列下观看笔记:“1、长得漂亮的阿姨到老也享有最高选择权”“2、男人跟不喜欢的女人说要从朋友做起,转头就跟喜欢的人晒退休金,想确认关系”……
帖子有超过5000人点赞、200人留言,评论区里的年轻人连连表示:“说的太对了”“真的!就是这样”。
触动陈子芃的点在于,帖子内容能引发小范围的热烈讨论,说明年轻人是能够与老年人的生活经历产生共鸣的,只不过此前许多人从未仔细观察过老年人的爱与恨。
就连总导演范士广也坦言:“团队最初的拍摄想法有点过于天真了。”
正式开拍前,每个导演每周需要出一个短片,以此寻找老年人的故事。大家扛着摄像机四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以往对老年人所知甚少,诸多存在于头脑中的判断与印象不过是臆想,既不完整,也不真实。
这种“颠覆”的感受,《前浪》也想努力传达给观众。范士广认为:“不能把老人拍的都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典型性的老年人存在,就像不存在典型性的中年人、年轻人。
被网友戏称为“老年恋综”的第一集《不老爱神》,之所以引起年轻人热议,正是因为它呈现的“非典型老人”们。
在这里你能看到,究极纯爱战士阿宝、少女心不死金阿姨以及80岁勇敢分手的老张。形象太鲜明了,鲜明到在完全颠覆传统认知框架下的老年形象之余,还从全新的视角看到了老年人作为个体的独特魅力。
一个细节是,许多人看完第一期后,会用三个主人公的名字来称呼他们,而不再像以往那样用“这个爷爷”“那个奶奶”来指代。
“每个人的命运和处境、性格都不一样,哪怕老了,生命状态也特别不同,没法笼统地用‘老’去归纳。从精神、灵魂或性情上来说,每个老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陈子芃坚信这点。
《不老爱神》是最早确定要拍摄的主题之一,要讲述老年人的生活,“爱情”显然是绕不开的永恒话题。
调研阶段,陈子芃怀着对老年婚恋市场巨大的好奇,前往人民公园拍摄老年人相亲,她觉得:几百上千的老人每周不约而同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打得热火朝天,氛围很神秘。
后来,她得知在上海的宜家餐厅里,有一个同样出名的老年相亲角,聚集着一批上海老叔叔老阿姨。 相比起大众熟知的人民公园相亲角,宜家作为国际家居商场,与上海非典型老人碰撞后发生的故事,更为诱人。
宜家餐厅里卖的是肉丸、咖啡,上海的老阿姨们带去的是大闸蟹、瓜子、花生和黄酒。宜家本着“来的都是客”,觉得“也不能赶他们走吧”;老叔叔老阿姨们便就此安营扎寨,一扎就是十年。
表面看上去,宜家像个“生意场”,老人们见面先问年龄、退休金多少、有无房子、健康与否,嘴上挂着这些现实问题的老人,可能更符合我们印象中年长者的精明、世故。
但在这些老人的真实生活里,阿宝面对喜欢的“山口百惠”,嘴上说了无数次“我们没有结果的,我不会再理她了”,行动上还是努力讨好;金阿姨穿着漂亮小皮鞋与心仪对象一同爬山,咕噜咕噜喝可乐,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后忍不住欢欣起舞。
固化的形象外衣逐层剥落,“一旦开始深入地了解一个人,就会发现他不是表面的样子,你会透过迷雾看到些别的东西。”陈子芃说道。
尤里卡工作室与SMG范士广工作室的合作,同样始于宜家相亲角的故事。
2023年3月,制片人谢琳看到了陈子芃讲述在宜家拍摄的导演手记,彼时尤里卡工作室也在策划老年议题纪录片,谢琳立马给范士广打去电话,在了解到对方已经做了大量前期调研,正在沉浸式跟拍后,去年9、10月份,双方敲定了合作。
过程中,看片子粗剪时,谢琳最大的感受是:“导演团队很开放地在感受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带给了我们什么,这是我们特别珍惜的。”
2年,7集,14万分钟
《前浪》已经播出到第三集的时候,第六集《洗澡》仍在拍摄中。
范士广跟分集导演姜昊珏掐指一算,拍摄两年来,按实际拍摄天数107天、每天至少拍摄3小时素材量来算,《洗澡》这集的素材量有将近2万分钟。由此推至7集内容,保守估计《前浪》的总素材量高达14万分钟。
大量的视频素材成就了如今的《前浪》,但沉浸式跟拍的记录方式,也意味着主创团队在前期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融入老年群体。
第一次去宜家的时候,范士广也心里害怕。宜家餐厅的老年相亲角是个很难融入的环境,他和分集导演、摄像一走进去,就有无数老头、老太太的目光齐刷刷盯过来,问: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几个年轻人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们尬聊,“很无望的一段经历”。
与老人之间关系最紧张的一次,是一个喝了大半瓶伏特加的胖老头蹿出来掐住了摄像师的脖子,把摄像的耳机也砸碎了,导演只能报警了。警察苦口婆心劝他们消消气,算了。从警察局走出来,三个人都很落寞,天下着雨,去吃了个兰州拉面,就回去了。
第三集《明天会更好》拍摄“95岁老人考驾照”的故事时,团队遇到的阻碍也不少。好不容易与驾校、教练、交警队等等做好前期沟通,老人的女儿却怎么也不同意导演进入家里拍摄,有次直接把拍摄的机器一包全扔门外,再嘭地把门一关。
主创们只能是耗时间,一次又一次与对方接触、建立信任。《明天会更好》的导演徐亦泠不断上门,慢慢得老人女儿也就接纳了;陈子芃和同事花了三个月,每周去宜家打卡“上班”,老人去,他们就去,老人们私下的聚餐、旅游也都跟着,前期光采访就拍了六七十位老人。
“主创团队能做的只是付出自己的真心,告诉人家我们也不是瞎搞,但也要看缘分。”范士广总结。
长期的跟踪拍摄,就像在拍摄一部没有剧本的真实人间悲喜剧,主创们完全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故事的发展进程。“刚开始你是这么想这个故事的,但是拍着拍着,发现故事有它自己的走向。”范士广说道,“大量的素材中,蕴藏的可能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主题。”
第二集《爱人》的导演金翔原本想拍摄的是关于“老年抑郁症”的故事,为此他跟摄像在开拍前的两个月,每周二、周三上午轮番前往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科诊室“上课”。
当片子里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先生刚出场时,作为观众很容易误以为这又是一个讲述“老年痴呆”患者的典型故事。
随着沈奶奶前往护理院看望老先生,把报纸铺在膝盖上,耐心地给他剪指甲,老先生多次用已经含混不清的口齿念叨“我想你啊”,大家逐渐浸入到两位老人的深厚感情之中,这才明白为何标题是“爱人”。
拍摄过程中,主创们也是在老先生全身感染突然离世后,在沈奶奶的讲述下,才发现这原来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
制片人谢琳对此印象很深。
她第一次跟导演团队见面时,就听范士广介绍“导演去医院拍摄,有个家庭的父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症,故事可能是什么走向……”等到9月份,双方再见面看片子粗剪的时候,阿尔兹海默症变成了老人一家跟导演相识的起点,故事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前浪》完全不是主题先行的,不是说我要拍老年病、要拍老年困境,再去找素材;而是跟着现实发生的事情,去体会老人怎么看待和面对猝不及防的人生转折,怎么重建自己的生活。”
对于范士广来说,他慢慢地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随缘”。
作为《前浪》的总负责人,他有时会觉得事情在失控的边缘,找不到好故事、被心仪的拍摄对象拒绝是常有的事,刚开始会焦虑得不行,后来发现没必要固执:“很多事情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的。一个人拒绝了你,但另一个故事冒出来了。”
除了在《前浪》正片里呈现出来的故事,在团队拍摄的14万分钟素材里,还有大量同样触动人心的“碎片”。
有天半夜,看着导演在老年科诊室里拍摄回来的素材,范士广哭了。前往老年科诊室就医的老人各不相同,有退休后总是疑虑自己患病的焦虑症伯伯,也有被子女从家乡接到上海后,孤单得喘不过气的抑郁症阿姨。
范士广并不防备这些令人揪心的素材给自己带去情绪上的波动,甚至特别欢迎这些素材影响到自己:“只有这样的素材,才是好素材。”
给代际对话一个机会
6月7日,《前浪》正式上映前,在上海举办了一场首映礼。
当天,300人的影厅里有近一半是老年人。范士广邀请了母亲前来观看,摄制组也有许多同事邀请了自己的家人。《前浪》的监制周全,临开场前也打车把父母接来了,映后两个老人颤颤巍巍、相互搀扶着去跟范士广握手。
纪录片的意义在此刻显现,范士广觉得这部片子不管对于个人还是家庭都很重要,因为它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对话。
对于大家的认可,范士广一是觉得感激,二是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件事情。
《前浪》是一个很年轻的团队,拍摄第三集《明天会更好》里95岁高龄学车老人徐玮的导演徐亦泠,甚至是位零零后。“《前浪》用年轻人的方式呈现出老年人的生活样貌,如果大家看着开心或是有产生不一样的情绪,想去了解老年群体,这就够了。”陈子芃说道。
谢琳更迫切地表露出,希望这部纪录片能被更多年轻人看见。“之前我们说老年人是弱势群体,是因为他们的声音没有被表达,我们也没有凝视过他们,但老龄化的社会已经在逼近我们了。”
关于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寻求自我,怎么面对孤独,是每个年龄层都会面对的课题,而《前浪》的初衷就是不仅要深刻反映老龄化社会进入的过程,更要通过老人的故事揭示所有人都可能遇到的难题、以及所有人都可能展现出的人生精神。
从这个角度来看,《前浪》更像是送给“后浪”的一部人生启示录。
第一集《不老爱神》里,镜头怼到宝叔脸上拍特写,他皱着一张脸讲自己三次婚姻失败、损失不少,自嘲“这辈子献爱心来的”,可转头依旧对朋友大方热情,对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还是勇敢追求。
面对宝叔的时候,陈子芃一开始总是生气:“觉得他都自身难保了,还大把大把往外花钱,不管自己以后怎么办。”这总是让她想到小时候经常因为爷爷把自己的零食拿给客人吃而生气。但随着拍摄的进行,陈子芃逐渐开始理解老一辈男性身上“想照顾别人的责任感”。
她在导演手记里记录了一个细节:摄制组早上去宝叔家拍摄,宝叔做早饭时一连煮了六个鸡蛋,导演问怎么煮这么多,宝叔答给每个人都煮了两个。“他不知道我们拍一个人生活,早餐煮6个鸡蛋是不合理的,他就是想给大家做早餐。”
谢琳也觉得《前浪》给了每个人重新“看见”老人的机会。
之前她担心父亲摔倒,想强迫父亲拄拐杖出门,但父亲就是不听,说这不是自己的生活方式;做完《前浪》的项目,她慢慢转变态度:“小时候我们不希望父母以爱为名绑架我们,现在我们同样不该用爱绑架自己的父母。可以提醒,但不能强迫。”
为了帮助在《前浪》更大范围的传播,也让更多观众看到这些老年人的故事,谢琳希望能用尽可能多的方式二次呈现老人们的心声与想法,因此搭配着每集节目的播出,尤里卡工作室的公众号上会同步更新二次创作的特稿文章。
而对于当下时兴的短视频卡段,谢琳更希望这些卡段视频能最大程度上接近“原汁原味”的成片。
比如宝叔坐在窗边自己一个人打着牌睡着了,如果把这个片段加快、凝练、浓缩了,老年人独自生活的孤独感可能就减弱了。“在传播的时候,我其实不想做太多的加工,因为这个片子很重要的价值就在于花时间去‘凝视’老人。”
第三集《明天会更好》总共58分钟,95岁的主人公徐纬每隔五六分钟就要说一次“明天会更好”。
他的老伴儿有时候会反驳他:“明天会更好吗?像我们现在这样下去,明天不可能更好。”老爷子就会说:“那我就是觉得明天会更好,所以我要去学车,我要考驾照。”
车要买两辆,其中一辆要买七座的,把女儿、女婿、孙女、孙女婿、重外孙都带上,开着车兜风。他说:“这就是我们未来的生活,多么美。”
镜头在这个场景停留了许久,观众有充足的时间缓缓“凝视”两位90多岁的老人,他们头发花白,说话的声音也早已颤抖,望着他们总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自己的老年,到那时我们也会同样希冀明天吗。
《前浪》的导演们总能从老人家投来的目光里,看到其中似有若无的,对于年轻人或青春本身的爱。
那目光一边使得年轻人不得不开始思考,青春一去不复返后,该怎么生活;一边又如同沉默不语的温暖安慰:留恋、不舍一定会有,但总归是要过好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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