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是药神》之后,我一度以为,徐峥再也拍不出如此悍勇的电影。
没想到。
《逆行人生》来了。
相似的现实主义,同样的一腔孤勇,奋臂疾呼。
他穿过功名利禄,在最俗俚的生活中,将导筒对准无名之辈,拍下一个悲欣交集的故事。
其中苦与韧,围剿与突围,罅隙与光……无不令人潸然泪下。
朋友问我:“好看吗?”
我想了想,“用好看二字,轻浮了。它是担当。”
在当下的环境里,说一句真话,何其不易。
懂的都懂。
而能在院线大银幕上,对着千万观众,用尽全力替所有消声的人,说出真相,艰难程度以倍数增加。
只有倔强的人,才会执着地,要说出那句真话。
只有犯傻的人,才会放弃赞歌颂诗、男欢女爱,扎入悭苛的生活深处,用一根针,去挖一口井。
仿若深渊中寻光。
仿若蜉蝣之力撼树。
你问我,中国电影有希望吗?
我不知道。
但有一个徐峥。
你问《逆行人生》讲什么?
如果说虚的,我会告诉你,它讲算法下的死与生。
如果说真话,我会告诉你,它讲我们。
2
电影主角,是一个人到中年的男人。
他叫高志垒。
手握王炸开局——
同济高材生,算法工程师,互联网大厂开发组组长。
在一线城市买房、置业、生子。
妻子体贴,女儿聪明。父母都在身侧。
几乎是中产生活完美模板。
可是,从中产到倾颓,只有一个和平常无异的早晨。
那个早晨,他打过胰岛素,听过妻子的唠叨,争分夺秒赶往公司,打开电脑,叫了一个冰美式的外卖。
听见下属出了BUG,他也和平时一样,替人背锅。
中年的轨迹上,一切人与事,看似平稳且恒定地运转。
可惜,不过一次谈话,一切脱轨。
他听到一个消息:
裁员!
准确地说,大龄的高志垒被裁了!
他砸碎玻璃隔板,也砸碎他的体面。
隔板碎裂。
这边是步步紧逼的领导,那边是隔岸观火的同事。
又怒又窘。
更可悲的是,他之所以被划入裁员名单,是他写下的算法程序计算出的结果。
多年前射出的子弹,正中自己的眉心。
到了此时,高志垒才发现,诉苦喊冤的窄门,他过劳肥的身体,挤不过去。
3
看到这里,你想必已经发现了,那些讳莫如深的话题,徐峥一个接一个把它捡起。
怕过审不易?
他也怕。
但他要说话。
怕被人质疑?
当然怕。
但他要替被时代压垮的人,撑起一座精神的山头。
在这部电影中,你不仅会看到大厂裁员,大龄失业,教培倾覆,金融暴雷,房价跳水,因病返贫。
还会看到生活积重难返,中年危机,算法吃人。
失意者众生相。
失控人生浮世绘。
电影以罕见的勇气,道尽时代深处的挣扎。
4
时代之苦,不过一个词。
可当这个词,落在一个人的生活里,就成了倾颓的大厦,失轨的列车。
“失轨”之时,高志垒没有选择。
摆在他面前的,要么创业,要么再就业。
妻子失业,父亲中风,母亲关店,女儿学费高,房贷每月15000➕。沉重的支出,贫薄的家底,经不起一丁点风险。
只能再找工作。
两个月的时间里,投了1000多份简历。
回音寥寥。
唯一一次面试,还是年轻的HR失误导致。
近乎黑色幽默的情节,他只感到黑色,没觉得幽默。
为了隐瞒家人,两个月里,他早出晚归,佯装依然在上班。
病急乱投医之下,还被中介骗走3万。
为了追回这3万,他追了中介半座城。最终,他卡在一扇铁门上,进不得,出不得。
这一幕堪称隐喻。
被夹在失业危机里的中年人,往前走不动,往后退不了。
而这种困窘,如同房间里的大象,人人都看见了,但人人都不说。
徐峥却大声告诉我们:
它在!
去看见它们!去看见他们!
5
现实扇了几个耳光后,高志垒走投无路。
他向生活绥靖。
成为一个自己从前看不上的外卖员。
踉踉跄跄地,奔波在城市之中。
他以为,大厂精英送外卖,这是降维打击。
孰不知,在算法的世界里,人人都是被数据驱逐的蝼蚁。
6
所以,在接下来的情节里,更加不敢被公共讨论的话题,持续不断展开。
譬如算法之下狼奔豕突、疲于奔命的外卖员们,被城市的道路大网,一次次吞噬。
老抠被车撞过;
大黑的朋友只剩一条腿;
高志垒在新年之夜,发生车祸。
谁是罪魁祸首?
算法?
还是交通?
或者外卖员?
个体的慌乱,到底只是困兽之斗。
算法的无情,才令千千万万围困其中的人,疲于奔命,依然一无所有。
所以你会发现——
为什么他们那么努力,却没有一个人过上好生活?
谁来回答?!
谁敢回答?!
7
答案飘在空中,落不得地。
为苦难担责的人,一直未曾现身。
是否游戏规则出了问题,也无人敢再探讨下去。
所以——
只能如此了么?
当然不是。
如果你以为,《逆行人生》只是复刻现实,我想说,同学,你可能不懂徐峥。
他不止看见。
他还在其中,指引了一种可能。
当命运如巨石压顶,当奋斗者如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推巨石上山,只有无尽的逆行,无解的命运。
可西西弗斯从未低头。
他骄傲地前行,藐视诸神的挑衅。并在反抗的过程中,体会到闪烁的幸福。
幸福不是享受。
它是战胜。
是获得。
是站上山顶时的那句“我做到了”。
而《逆行人生》里,每个努力前行的劳动者,也在生活这本大书中,翻到闪光的章节。
譬如——
浑身破破烂烂的老抠在妻儿面前,温柔得令人落泪;
带娃的单身母亲外卖员,在雨夜等到一件雨衣;
玩命跑单的大黑在打架之后,哭着说:
“我只想今天比昨天过得更好。”
是的。
每一个隐秘的树洞边,都有失声痛哭的人。
但黎明到来时,人们擦干眼泪,迎着太阳继续奔跑。
他们或许等不到奖章。
也等不到掌声。
但走过穷途末路之后,每个人都会在转角处,看见一丛花,一片雨,一个家。
8
这世界破破烂烂,却总有人在缝缝补补。
生活的暴雨终究会停下。
新年终会到来。
时间重启时,高志垒成了单王。
金粉洋洋的瞬间,欢声如雷,整个世界仿佛为他鼓掌。
你看,再沉堕的生活里,也有微光闪烁。再沉默的人生里,也有喜悦震耳欲聋。
他没有摆脱命运。
但他超越了自己。
作为最高龄的单王,他在台上百感交集。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了一句话:
谢谢每一个努力的我们。
9
电影上映后,有人说:这是有钱人在演穷人。
以此否定电影的意义。
这是有失偏颇的。
真正的电影,不是只能由有钱人演有钱人,由外卖员演外卖员——如果是这样,所有穷人的故事,都无法呈现在影院里。
什么是好电影?
我一直认为,好的电影,是有力的。
你能感到一股强大的信念,如骨贯穿全片;
也能感到浩荡的悲悯,执着地,关照着沉默的大多数。
它经由艺术之手,在大地洒下光芒。
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来给《逆行人生》作总结。
我会说:
“它路过苦难,没有转头而去。
它停下来,深入被困的命运,还原最细微的呜咽与反抗。
然后告诉世界:
苦难不是虚影,不是形容词,它真实存在。请你们,穿过银幕去看见。”
其实有争议,是这部电影的宿命。毕竟太写实。
但有什么关系呢?
看见就是在场,争议也是力量。
比之于四平八稳地大唱英雄史诗,在泥泞人间写下一阙献给所有饮痛而生的人的生活战歌,更显担当。
或许,无常的人生里,我们也会遇见逆境。
可能走不出去。
可能改变永不会到来。
没关系。
活下去,就意味着无限生机。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得好:只有不屈前行,苦难才有了价值。
最后道点私心——
希望看完电影之后,我们能对所有被主流歧视、被生活驱赶的劳动者,多一分温柔。
也希望,困宥于算法的无名之辈,在人生迷途中,终能唱出他们的平凡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