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诚导演新作《解密》近期上映,相较于他过往那些商业上大获成功的导演作品,这部被外界寄予厚望的影片似乎在暑期档罕见地遇冷了。而另一方面,这部电影又被许多影评者视作陈思诚一部“突围之作”和“诚意之作”,陈思诚本人也似寄予厚望,称之为“最高标准”的“视听”与“感受”。电影改编自麦家的同名小说《解密》。电影与小说的同与不同,隐藏着电影观感杂糅的部分原因,同时也是理解陈思诚自我表达的一把钥匙。
新版《解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4年8月版
原著主要通过记录“我”对郑局长、容先生等人物的访谈实录,拼接出从事破译工作的数学天才容金珍的一生,这一建立在访谈上的写作手法可以窥见麦家后来罗生门式小说《风声》的影子。相较于原著,电影着重加强了对容金珍个人形象的刻画,为容金珍这一人物注入了更多属于“人性”的细节。原著中,容金珍的天才形象显得刻板而僵化,精神失常前除了在数学和解密中展现出的惊鸿一现的火花外,其余时间颇显得呆板木讷、随波逐流。容金珍的数次大的命运波动:被小黎黎收留、被希伊斯收徒、进入解密行业、结婚以及丢失笔记本等,几乎都是作为被选择的一方,平静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电影中的容金珍则相对具有独立意识。例如,原著中容金珍因身患重病而未能前往斯坦福留学,电影中修改为因身历国共枪战而受伤,且在受伤前增加了容金珍目睹市民死亡和主动为郑局长破译密码的情节,展现了一定的主动性。另外,电影对感情线进行了较大幅度的原创,尽管小梅与郑局长的对话依然暗示了一定程度的“安排”、“包办”可能性,但大体来说,影片将容金珍与小梅的感情刻画为两情相悦的双向选择;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容金珍与小梅的两次偶遇都来源于容金珍靠近701的院墙,暗示了他对于解密工作本身的抵触与对外界自由的渴望,这样的人性细节也是原著所不具有的。
略显滑稽的是,麦家在原著中着力试图说明容金珍的数学天赋,不惜用大量篇幅描述了容金珍独自“发明”乘法、等差数列求和等运算规律的过程,乃至容金珍的本科毕业论文选题都是建立在π是否为常数假设基础上的《常数π之清晰与模糊的界限》。然而或许受限于作者本身的知识范围,以上仅停留在初等数学界限以内的例子充当“百年难遇的数学天才”的论据显得过于苍白而牵强,反而愈加令读者质疑小说的合理性。电影则显著削弱了这部分的表现,倾向于将“数学天才”作为一个预置的、不言自明的设定,这种处理方式谈不上多么高明,但至少规避了原著可能面临的指摘。
电影与原著的显著差异在于容金珍与“黑密”的结局。原著中,天才容金珍因笔记本丢失而陷入精神失常,始终未能恢复,在精神病院中度过了余生,而他的同事严实反而因为“不够天才”而轻易破译了黑密。容金珍因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成功破译了“紫密”,又同样因与生俱来的天赋而在黑密的破译中作茧自缚,麦家在此处以一种荒诞而悲怆的笔触写道:“容金珍通过自己的灾难——这种神奇又神奇的方式,向他的同仁显示黑密怪诞的奥秘,这是人类破译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笔”,似乎既震撼于这种智力交锋的瑰奇,又痛惜于解密工作对于天才心灵与人格的异化。电影中的容金珍同样一度因丢失笔记本而精神濒临崩溃,然而他恰在此时通过梦境窥见了破译黑密真正的钥匙,又出于对老师希伊斯的保护而对外归功于严实。这种处理固然符合了一般商业片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式叙事,但也使整个故事显得扁平而庸俗,原著尝试突出的悲剧感荡然无存,变为了容金珍个人英雄主义式的独角发挥。同时,由于容金珍的命运与原著走向出现巨大出入,编剧既无力为容金珍改写一个更加合理的归宿,也无法继续沿用原著结局,只好让容金珍在解出黑密后油尽灯枯般死去,陈思诚将之解释为“天才应该死于璀璨”。结合容金珍死前对“国家”的体认,以及陈思诚采访中提及的对“伟大而平凡”的“无名英雄”的崇敬,那么,电影或许试图通过改编呈现一种鞠躬尽瘁的家国情怀。
电影中的容金珍和老师希伊斯
然而,采访和影片中价值式的“家国情怀”的强调,与电影的影像表现之间却存在着不小裂痕。电影中的十场梦境,是电影对于小说最大幅度的改编之一,原作中虽也有提到容金珍以解梦的方式破译密码的情节,但并未直接呈现,也并非小说重点,而呈现光怪陆离的梦境色彩正是电影表达的优势之一。《解密》将这些梦境进行了极致的视听呈现,并将梦境同解密过程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几乎每一次解密的突破都结合着梦境的呈现。同时,借由一段段梦境的展现,导演将容金珍个人生命的历程同梦境更具体地结合了起来。他同希伊斯老师的相遇和伯牙子期般的相知,因中弹无法去美国求学、最终献身于解密事业,与小梅的相遇相爱,几乎都在梦中以模糊奇诡的方式进行了呈现。
电影结尾有两段类似主旨的话,一段是容金珍死前讲述国家的两种定义,一种是希伊斯的个人主义式的、情感化的表述:“所谓国家,就是你身边的亲人、朋友、语言、小桥、流水、森林、道路、西风、蝉鸣”,一种是他的养父的集体主义式的、责任的表达:“所谓国,就是我们的领土、主权、民族和文化,是和我们血脉相连的一切,如有可能,甚至要不惜牺牲性命去守护的东西”,他选择了后者,他的一生似乎也献身于后者。类似这样对集体主义的体认,在电影前半部分也有所呈现,不同于小说中容金珍无法前往美国进修是因为小黎黎的坚决反对,电影中他留在国内更接近对家国大义的内在体认。而另一段则是导演(采访者)现身后的总结式陈词:“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密码,这一生就是解密的过程”,这一表述则恰恰是个人主义的,强调在大时代下每个人的独特个性。
整部电影的叙事,也在“家国大义”和“自我成长”两种主题的交替出现下给人杂糅的观感。以结局片段为例,小梅发泄式讲述出自己的梦后,容金珍弥留之际,选择为小梅布置出梦中的场景,包括鲜花与求爱的密文,这对于容金珍与小梅本应仅关乎彼此的爱恋与承诺,是极度个人主义的,然而同样是容金珍下一刻又立即开始表达对养父集体主义式的国家内涵的认同。另一方面,在电影中,密码破译是高度关乎国家利益的事业,同时又具有高度的意识形态性,无关乎创造而是无意义的智力竞赛,以至于“葬送最多的天才”,对黑密和紫密的破译也同历史上攸关国运的事件联系在了一起,容金珍被塑造为一个民族英雄;然而,相较于小说,电影将两个国家的密码战,重新改写为容金珍与希伊斯这一对师徒之间的天才角逐,这一改写为电影赋予了明确的商业元素,同时也将国家主义的宏大叙事转写为了一个更具个人英雄色彩的故事:天才的萌芽(容金珍的童年故事)——教育(与希伊斯的相遇)——困难(黑密与紫密)——成功归来(丢掉笔记本后脱去执迷,成功破解黑密),而密码的破译经过也同容金珍个人的成长紧密结合,容金珍的解梦天赋既是他破译密码的天赋,又成为他的阿喀琉斯之踵,而电影最终赋予他的成长,则是终于超越了对“梦”的执迷,回归现实的家庭幸福,同时他也解决了影片最大的困难——黑密。
因而,容金珍开始参与密码破译的契机(发生于渡江战役期间),以及临终前对于“国家”的总结,都似乎显示出他参与密码破译的根本动机是“家国大义”,然而事实上影片所有关于他破译密码过程的呈现,都重点突出他个人的执迷与破执,他终于突破了希伊斯在他青年求学时代为他设置的人生关卡,从而领悟了天才的梦境领域以外的现实逻辑。在影片中,这一现实逻辑集中体现为他对小梅的爱的觉醒,落脚于“回家”,而现实的国家利益在整个过程中,从来也不是他的行为动力,有时更是他走向疯癫过程中的压抑力量。另一方面,电影对解密过程的表现恰恰是反集体主义的:两个国家的密码战被抽象为师徒二人的头脑角逐,容金珍最后的胜利也来自于极具戏剧性和个人色彩的“顿悟”,参与密码战的其他人起到的所有作用,至多是为两个天才提供了智慧驰骋的战场。
同时,梦境作为现实的反题,更暗示出“家国大义”在潜意识层面的“压抑”实质。梦境是非理性的、感受性的、情感的、富含想象的,而现实则是高度工具理性的、冷峻的、责任的、务实的。梦境的内容更多地呈现了容金珍作为一个个人的生命成长与体验,他对希伊斯的眷恋,遇到爱情的复杂心绪,都在梦境中得以极致呈现,而巨大的吸血机器,则暗示了解密工作与个人创造力的冲突。对容金珍而言,701的工作,是国家机器同个人空间的杂糅,而每一次他的工作突破,都来自他那个画满了密码历史的概要的私人房间,来自他高度个人化的梦境,而不是作为一个国家机关的解密小组。回看整个故事,可以发现“家国大义”的出现不仅不足以解释容金珍的行为动机,反倒为故事增添了诸多龃龉和模糊之处。
影片中反复出现了披头士(Beatles)的名曲《我是海象》(I am the walrus),这首歌出自Beatles发布于1967年的专辑《奇幻之旅》(Magical Mystery Tour),关于这首歌离奇意象的来源和内涵有诸多说法,诸如是由于主唱列侬对米克、基思和《国际时报》的好朋友们遭到迫害的愤怒,又或者是出于对于他们母校要求学生分析Beatles歌曲中的深层含义的讽刺。但无论是哪种解释,这首歌都是一首“离经叛道”的歌曲,充满了对当权者、权威的冷嘲热讽。这首歌反复出现于容金珍的梦境,造成了他巨大的混乱。
电影中多次出现的海象
列侬后期的作品《上帝》再次提到了这个著名的“海象”意象,在这首歌中,列侬用相同的句式(I don’t believe in ……)表达了对各种权威的不信服:魔法、易经、圣经、塔罗牌、希特勒、耶稣、肯尼迪、佛陀、曼特罗、薄伽梵歌、瑜伽、国王、猫王、齐默尔曼(鲍勃·迪伦),以及披头士。然后结束漫长的铺垫,轻柔而坚定地唱道:“我只相信我,洋子和我。”(I just believe in me, yoko and me.)随后的段落,列侬唱道:“以前我是海象,可现在我是约翰,所以,亲爱的朋友们,继续往前吧。梦做完了。”( I was the Walrus, but now I’m John. And so dear friends, you’ll just have to carry on. The dream is over.)海象是那个梦幻离奇的天才横溢的创作时代,而从幻想中脱离的,是在与洋子的“爱”中诞生的一个更广泛地关注政治、更坚持自我表达的列侬。《解密》的结尾同样是“梦做完了”,可是从偏执的梦里走出的容金珍,生成的却是一个将死之人,口中重复着老师和养父口中不同版本的“国家”论,铺垫了整部电影的“个人”没有诞生,很难说,这是一个无力的摹仿,还是一个蹩脚的烟雾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