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走到了2024年的8月,谈论《繁花》依然能够吸引广泛的注意力。
对于一些人来说,上海的传奇故事百听不厌,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上海是他们人生的开端,是生命里最柔软的地方,也是无限挖掘的创意之地。
1958年出生在上海的王家卫,5岁时跟随父母移居中国香港。作为曾经失落的故乡,上海拥有极强的吸引力,这也是《繁花》令他一见如故的原因。
1979年出生在上海的程亮,《繁花》联合导演,在城中心的雁荡路、瑞金路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即使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故乡的人和事都是他的灵感和素材。《霞飞路》、《宅男电台》、《关于上海的三个短片》、《上海女子图鉴》这些引发业内人或大众认可肯定的作品,让他成为了上海这座城市最细腻的记录者之一。
在人们对上海经久不衰的热情中,8月6日程亮作客思想湃×别克GL8 PHEV,分享他与故乡上海、与王家卫导演、与光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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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的故乡
藏着的是人情与人性
故乡的酸涩和眷恋,是很多导演心中的情结。
拍《繁花》之前,王家卫的香港故事里就渗透着老上海的灵魂,在《阿飞正传》《花样年华》等影片中,无论是余韵悠长的吴侬软语还是摇曳生姿的旗袍倩影,都仿佛是对童年故乡的深情告白。
我们的车在上海的雁荡路接上程亮。雁荡路是黄浦区的一条小马路,北起淮海中路,南至复兴公园,全长不超过400米,前后连起来也不过百来个门牌号。但这百米雁荡路,却有着说不完的上海故事。
1902年就已筑成的小街,古老的法式经典花园洋房、公寓与以新造旧的欧陆拜占庭、骑楼建筑相互交映,绘就了自成一体的海派浪漫。尽管今日的上海老街道被不断改造,但是雁荡路依然保留了许多旧时的模样。
“这一片就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以前我写过一个小说集,是跟朋友们一起写的,名字就叫《复兴公园》。我从电影学院毕业的第一个作品叫《霞飞路》,在现在的淮海路上拍的。金宇澄老师在《繁花》里提到的阿宝住的思南路、堆了很多钢琴的‘淮国旧’也都在这一块区域。”程亮看着窗外的风景,这些年少时几乎没有离开过的地方,后来都留下了他创作的痕迹。
现在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北京,但一回到上海,他还是愿意蛰伏在最熟悉的老地方。“每次回去都能经过我的中学,就在瑞金一路上。每次经过还是会抑制不住拍张照片再往前走。”程亮是上海市向明中学毕业的。曾经有种说法,平日下午放学的三点半,走在淮海中路上的学生必定是向明中学的。他早期的作品《霞飞路》讲的就是放学时一个男同学追逐一个女同学,一路跟回去的故事。
故乡,是导演的情之所倚,但电影要表达的,却往往是乡情之外的人生故事。就如《繁花》,描摹的是时代变迁的画卷,但这幅画卷之中,最动人的恰恰是其中的人性与人情。
程亮拍过一系列短片,而其中《关于上海的三个短片》寄托了他的很多情感回忆。这部2013-2014年度中国网络电影中的另类之作,其中第三个故事《西服店》讲述的是一对祖孙在爷爷离世前相处的最后时光。他特别邀请了影片《团圆》的主演,81岁的上影老演员徐才根扮演爷爷一角。
“《西服店》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拍的其实就是我爷爷,我们上海人叫阿爷。那时候他将近90岁了,每周给我打电话,让我去看他,说请我吃肯德基。我那时候30多岁,总是很忙,也很容易不耐烦。有一次,他突然说,你开车子带我出去看看。我们去了外白渡桥,他看着这些老马路,尽管每块路牌上的字都认识,但他反复说的却是‘不认得了,不认得了’。当时他自己可能也清楚这是最后一次看黄浦江风景了,也是我们相处的最后时光。我偶尔在梦里想起,就觉得一定要拍下来。”
在外摆渡桥上,程亮拍下了那部片子里他很喜欢的一段镜头。“我爷爷说你用手机帮我拍两张照。他耳朵聋了,拍到最后总要问一句上海话:‘好了吧?’我在拍这部片的时候就刻意把镜头留到阿爷说完‘好了吧’这一句才出画。我觉得那句‘好了吧’对我很重要。这种对生活细节的记录,代表了我和他的一个联结。”这部被程亮当作非常个人化的电影,后来在放映时也引发了不同文化下人们的感触,并且成为第8届First电影展年电影竞赛单元最佳短片。
回不去的故乡
是“物是人非”的慨叹
对物是人非的慨叹,常常让个人的乡情成为世人的共通情感。
熟悉程亮作品的观众,看《繁花》夜东京那场戏,尤其是单相思大楼那段,容易联想到他十多年前拍摄的短剧《宅男电台》,里面有着一些相似的情感处理。这部获得2012第35届(纽约)亚美国际电影节最佳短片的片子里,出现过一位在上海弄堂里多年独居的老太太,令程亮至今难忘。
“我当时住在永康路的一幢老房子里,老房子底下是文艺青年开的咖啡馆,三楼就是那个老太太。她拥有这栋房子,26年没出房门。这个老太太去年去世了,我去问了,将近96、97岁的高龄,很喜寿。她当年接我们这个戏的时候是84、85岁,整整十几年过去了。老太太非常传奇,她不出这个房门,骨盆各方面已经磨损得不行了,她是一个人住,所以经常摔倒,摔倒以后,他们家可能安排了一个阿姨住进来,但是这个老太太居然跑到徐汇中心医院,听说去复健,然后又神奇地长好了,回去又住了很多年。上海的老人有的是非常顽强的。其实 我蛮想念她的,我中间看过她好几次,我还把拍完的戏做好光盘给她看,但是她对双线叙事不大了解,她看到了自己的戏,也看到了我拍的另外两个人的戏,说怎么插了这么多广告。”
日子一直往前走,斗转星移,人会走散,景会改变。这也是故乡极难回去的原因之一。
说到景,程亮总想起一个地方——复兴公园,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繁花》里至臻园的活体,目睹了一代又一代上海市中心的娱乐交替。
进入21世纪,“钱柜大楼”里装着上海年轻人最时髦的夜生活。“当年拍《霞飞路上》的卡拉OK就是在钱柜拍的,没收钱。直接跑进去跟人说我要拍,那里规矩很深,拍的时候服务员必须是面对着你,屁股往后收,把门关上。”钱柜萧条以后,Park97、官邸、Richy相继入驻,2014年这些商户逐渐歇业,曾经的夜生活地标复兴公园归于平静。这两年,复兴公园完成了一次改造,假山,花园,池塘,成为市民休憩活动的城市公共空间。而“钱柜大楼”则更名为“INS复兴乐园”,电竞,音乐,潮流文化,勾勒出Z世代的夜生活图鉴。
“我小时候没有来过黄河路,想象不到《繁花》里大家为了订一个饭,要花很多功夫去订位置,但是现在想想复兴公园晚上夜店的盛况,我可以理解了。那么多人过去,你总归要通关系才能订到一个卡座,很正常。其实复兴公园更像一个当代的黄河路,它保存得很好,外面又是法国公园那么优雅的园林环境,晚上是夜生活,早上还有老头老太太跳交谊舞,玩他们那个时代的东西,太有文化组合的意味了。”
走不出的故乡,回不去的故乡,这份情怀恰恰成为了导演们在创作时无法摆脱的张力。
“拍了《繁花》以后,我又拍了两部戏,一部在泉州拍的,一部在汕头拍的,尽可能想离开上海表达,而且我发现人家拍的网剧阿勒泰都很美,祖国大好河山都值得表现,特别想去世界上多看看、多弄弄。不过,前两天看圆桌派,金宇澄跟窦文涛聊对上海的观察。金老师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地讲,他又把我的上海情怀给勾起来了,这两天我的想法又变了:你爱这个地方,你一段时间爱上它以后,时间长了你会觉得好烦,我怎么就离不开这个地方了,但是几个月以后我又产生了一些新的东西,我发现虽然有些东西已经表现过太多次了,但是上海这个地方仍然有让人眷恋的人物关系在发生。所以我觉得以后还得再继续弄弄。”程亮说,《繁花》记录了金老师那一代人年轻时的快乐和唏嘘,他也想收集自己这一代人的快乐和唏嘘,做一些思考和总结,可能这也是未来他对记录上海的一种聚焦。
用光影精心复刻生活的质感
只为传递给观众独特的乡情感受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说:人类的出路在于重返故里。如何重返?对于不同的导演,他们会使用各自不同的天赋。
对善于思考,同时在光影中已有相当经验和成绩的程亮来说,拍摄《繁花》这部剧,让他可以近距离地感受、学习、体验王家卫导演如何用光影技术来复刻出真实的生活质感。
“整个艺术创作指导的完成是以王导为主,我们只是起到配合和辅助的作用。我觉得最幸运的地方是,能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观察、见证他怎么拍这部剧的。这是一个很标准的美剧拍摄形态,有一个总导者、show runner这样的人,王家卫导演完全把握这个戏,我们就是分组一部分、一部分去实现它。导演是一个亲力亲为的人,两组片场他都在,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到那一组,那一组拍完车子又回来看这个镜头。他如果觉得你拍得不好,他也不会说,他会过两天说我们再拍一下,一定会拍到完全是导演要的东西为止。”
说到《繁花》的拍摄,有一段流传颇广,就是泡饭传说。“宝总的泡饭镜头打光就四、五个小时,所以镜头里看到的那个泡饭精美绝伦。宝总是真吃,因为烫,盖头揭开要有一股烟气,胡老师忍着巨烫在那儿吃,老辛苦老烫了。但要的就是这股热气,凉一点就不行,得重新回炉再来。”这种对生活质感的追求和复刻,这种热腾腾的扑面而来的感觉,让程亮记忆犹新、体会深刻。“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有拍外贸局那场戏。阿宝跟汪小姐趴在地上,里面的蒸汽放了很多,窗子上涂了像凡士林一样模糊的东西,制造出烟云蒸腾的感觉。这就是气氛,要做足够多的气氛。导演花的功夫是很深的,现场有很多步骤全部好了,烟放到一定程度,机器才能开,人才能进,稍微烟跑掉了,演得再好也要重新来,烟要一直保持前面的密度。这样的导演就是电影家,气氛在电影家的雕琢下是不嫌多的。”
程亮心疼王家卫导演制造出来的气氛感被观众忽略,这种光与影的艺术,懂的人最能理解它的价值。“这样的好东西看得多了,你的眼睛会被洗过,看苍白的就觉得在胡乱对付自己。我们这帮人在跟谁斗?其实完全是为了传递给观众一个独特的感受。现在回忆起来那个镜头,汪小姐在门洞里头低下来,阿宝头低下来,是不是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这么精心做出来的。”
走不出的故乡,回不去的故乡,在王家卫、程亮这样拥有上海情结的导演那里,他们热切地运用着自己对光影的理解,把上海这座城市里真真切切的生活,一个个小空间,一个个小家庭,一个个普通人集合在一起,塑造出无限的空间,千千万万的人,一段段属于日常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