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一部韩剧《毕业》堪称不可多得的佳作,出自电视剧导演安畔锡之手,剧本则是由新人朴庆华执笔。
剧集演绎在补习班热潮期间,大峙追逐补习社的明星讲师徐惠珍,在遇到10多年前的学生徐俊浩后,迎来自己人生的多重起伏。
安畔锡导演的前作堪称没有废笔,常以“背德式”的感情作为表现主体。例如《春夜》中,男主角和已有男友的女主发展恋情;《密会》中,男主爱上已婚的钢琴老师;又或者集课外辅导热潮与婚外情于一身的《妻子的资格》。但其笔触从不猎奇狗血,而是借题切入人类最本质的情感与议题。《毕业》也是如此。
在讲述明星补习老师和多年前的学生重逢故事的表面下,《毕业》关注着整个韩国社会的精神危机:严峻的社会阶级金字塔,残酷考学风潮下优绩主义的人生陷阱,人在现实拷打下理想和务实的挣扎与摇摆,然后才是爱情——这种爱情超出世俗之爱,是两个人类在价值观上的契合,在困境中的互助,是一种近乎《兹山鱼谱》的情谊。
残酷,阶级金字塔
《毕业》中,年轻一代带着各自身家,拼凑出现实社会的阶层构造。
最底层的人物有:
金贤卓——曾因拍电影失败负债,拼搏后成为大峙追逐补习社院长:
徐慧珍——创造补习社“大峙洞奇迹”、靠授课还父债,并拥有不菲收入;
南清美——出身平平,试图闯出一番天地。
金字塔的第二层是李俊浩——出自中产阶级家庭,其父在上世纪90年代亚洲经济危机时期抄底一套江南昂贵公寓,给予他良好的教育。
第一层则是崔胜奎——李俊浩的好友,遮掩财富、生活低调。崔胜奎的家底有着云雾缭绕般的神秘感,其母金孝任被李俊浩称为“江南贵妇”,其父则是从未露面的神秘人物——仅凭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开设补习社的财力,便可推论,无论胜奎父亲身份何为,父母婚姻状况何为,胜奎都可以走他的学究之路,没有后顾之忧。
这个阶层金字塔,奠定了本剧的基调:完全写实,毫无禁忌。金贤卓院长的焦虑、徐慧珍对金钱的需要、南清美对成就的野心、李俊浩对阶级跌落的未雨绸缪:这些纷乱又类同的焦灼,都和身处金字塔顶端的胜奎“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儿得很好”的文人雅士式的悠哉悠哉,有着异常刺眼的对比。
每个人的性情和追求,都不可避免地,沾染着原生家庭财富地位的阴翳和气味。而这,正是现实的鳞片,闪着层次细腻的光。
院长和徐慧珍之间那同病相怜式的情感根基,虽藏得深,但可通过细节一览无余:两个曾背负债务的可怜人,同仇敌忾,共同奋斗,缔造强有力的纽带。院长狡猾多疑,两人的的关系是两个被丝带连起来的漂流瓶,虽随着处境的水波,摇摇晃晃时近时远,但分开,却并非易事。
优绩主义与
文凭主义的承诺
从贫瘠的生活中,走向成就,品尝金钱的滋味,从而希冀更多的成就和金钱。这就是优绩主义的深层渴望:凭借个人的才能努力,获取社会地位和财富。
但别忘了,前提是,你所努力的方向、方法、领域都要严格遵从优绩社会设定好的规则:单向度地仅从财富地位的角度进行判定,人人都是销售,销售产品和自己。这一规则最直接的衍生品便是学科歧视。这也是为什么白发魔女对首尔大学人文科嗤之以鼻,对医科大学青睐有加,哪怕她自己本就是国文科出身。
《毕业》中多次提及明星讲师应有的条件之一:面容姣好,因为更能引发购买欲。这也是自我商品化的指征之一
剧作着墨最多的,是填鸭式教育和启迪式教育之争。南韩考学竞争之激烈,在韩国纪录片《学习的背叛》中有全面的展现。如果想以教育打破阶级固化,实现跃升,填鸭式绝对是最见效显著的方式。而文凭主义许诺的美好未来是否能够成为事实,则值得怀疑,李俊浩及其父就是一个反例。
美国政治哲学家迈克尔·桑德尔曾在《精英的傲慢》一书中引用作家托马斯·弗兰克的看法,后者认为一味地强调教育改变命运这一道德观,实际上是“忽视了实体经济中正在发生的事情——从垄断权力到金融化再到劳资关系——而沉迷于道德幻想,这种幻想让他们不与任何人对抗”。
“白发女魔头”崔亨善的一席话,道尽现实
结构性问题将压力转嫁到个体身上,并进行道德绑架,这是文凭主义的原罪。沉重的书包、漫天的学习资料、刷题技巧的花样,在这种机械的吞吃期间,已没有细嚼慢咽的可能。而这种讲求性价比的习惯,贯穿社会各个面向,补习社是社会缩影。从补习班教师到学生,优绩和考试,都吐露着它们有毒的丝线。
纪录片《学习的背叛》中,学习还和家庭经济挂钩。富人区的部分孩子们甚至在小学期间就已学完了高中内容,被称作“怪物”。考试成为阶级流动的公平之选,但备考之路,并非公平
《毕业》的的雅致之处,在于如实展现冰冷枯燥的现实全貌的同时,寻回那早已被流放的深刻思辨,巧妙地在它与轰鸣的社会机器之间建立对话。而思辨之魂借用的躯壳,正是国文科的“阅读之美”。
如何将正确阅读和考试结合起来,这是打破“考试僵化学生思维”弊病的突破口,也被理所当然地打压否决:虽然遵循大家熟知的“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逻辑,但它太慢了,正如所有正向的愉悦都是缓慢的。急功近利的思维惯性,无法顾及正确阅读带来的不仅是潜在的成绩提升,更是滋润心灵的春雨。但这种改革的潜力恰恰是人们不敢接受的,因为此时此刻它拥有的只是潜力,而非立竿见影的效果。而考试的压力容不得半点差池。
即使不易实现,但这个想法曾引发《毕业》中的三位老师曾相聚“午夜飞行”酒馆,在原本寂寥的雨夜中,热烈讨论教育方法的改革。
镜头透过夜雨朦胧的窗玻璃,向内窥探,暖光温存,颇有些杜甫在一诗中展现的君子之间的共鸣与愉悦。这也是全剧的高光时刻。
即使举步维艰,但老师们对这个想法还是偶有实践:
徐惠珍教授如何从作家生平入手了解其作品中蕴含的感情;李俊浩借用影片来触发视听感官,让学生领略到正确阅读需要出触发的多重感官;表尚燮通过一曲1920年的童谣《看家的孩子之歌》的现场表演还原作品气韵,延展想象力,令学生们充分领会词汇的来源。
爱情,
的确毁掉了某种东西
《毕业》的在爱情维度上,敢于触碰“优绩社会”中的爱情样态。而非真空中的激越之爱。
14年以来,徐惠珍在竞争激烈的大峙洞地区获得一席之地,尽享绩效带来的优渥生活。而后,李俊浩出现,一切开始摇摇欲坠。正如同事所形容的:“徐惠珍开始走下坡路了。”更不用提及恋情曝光带来的职业危机和名声大损。
这一切是否值得?用“恋爱脑造成崩塌”“与其恋爱不如独自搞钱”来判断这一切是否值得——这样的思路一方面可以透露出男权社会依然当道的当下,是如何令女性不满于旧有的性别模式,又是如何逐渐丧失对感情的信任。长久的伤害和无所改动的不平等会令防御系统变得及其敏锐,相应地,也会钝化情感感知能力。
另一方面,这样的思路可以引出这样一个问题:这是否也是单一价值观的衍生品?伍尔夫曾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中这样写道:“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断章取义便是误读,这句话设置的前提很重要:对钱财与房产的获取,为的是女性保有独立自由去实践理想。回到剧中,惠珍的理想真的是以铁般的意志、机械的节奏,复制一次次的优异绩效吗?把自己当作机器一样去使用、获得财富,就是爱自己吗?
早在故事的开端,她对这份职业的评价只有两个:枯燥,收入高。职业满意度低,这便是潜台词。教培之路,并非她的本命,她的初心是通过司法考试,现实的拖拽和财富的尘土掩埋了这份理想,但它还在。
剧本的创作方式是将惠珍在这片尘土中的日复一日,第一时间展现出来,但万不可将其视作惠珍本人黄金时代的黄金之地。写到这里,我们可以回答“这一切是否值得”的问题:惠珍所认可的人生价值和“恋爱脑的失败”这种话正可谓牛头不对马嘴,分属两种价值判断系统。世界是多元的,价值系统是多样的。唯一具有真理性的价值判断,应该是剧中惠珍的信念:活得像个人。换句话说,就是拥有真正的灵魂的愉悦。
保全灵魂,在阶级固化、扭曲竞争、单一价值观的现实中,绝非易事。爱情的确毁掉了惠珍的事业,也修复了她清泉般通透的本真。
“活得像个人”也是慧珍在学习资料上写下的话
禁忌之爱,
不仅是爱情
金贤卓院长招收俊浩等年轻讲师,企图以“鲶鱼效应”,增强院内竞争意识。从剧本创作角度来看,这同时也是将俊浩的活力当作刀锋,切入惠珍乏味的现实生活。刀锋的两面分别是:理想,和爱情。
俊浩和惠珍的爱情,虽有“师生恋”的不伦噱头,但在这禁忌的背后,是超出激情的知己情谊。情谊因文学而起,又因重逢有所进展。安畔锡巧妙地将一颗情愫的种子,通过时间的跨越,让它破土而出,原本背德的禁锢不复存在;同时,又以对过去的频繁闪回来滋养当下。灵活调用的过往,正是通往人物内心的最佳通道:它解释了令惠珍名噪一时的“大峙洞的奇迹”的真正含义——塑造了俊浩在务实之余也能固守理想主义的完整人格;当这份过往与高中生李时宇重合,则产生了巨大触动,瓦解了惠珍的盔甲,令她面对真实的自己。
李时宇与李俊浩学生时期的形象的重叠,化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形象:不应该被应试教育牺牲的敏感聪慧的心灵
这部主打爱情职场的剧作,倒是在主题上与《兹山鱼谱》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
男女主之间的感情,也与丁若镛和黄裳有某种对位。俊浩对改革的跃跃欲试不正对应了《兹山鱼谱》中黄裳的仕途雄心,而职场老手慧珍大多时候已经放弃了新的尝试则对应着丁若镛的出世。
这份认知和经验的错位,以及亦师亦友的关系,促成了男女主之间不仅限于世俗之爱的知己情谊。
当我们跳出剧情,从编剧的创作手法角度来观察,俊浩的存在也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观剧当然也需要对另一种可能的想象。假设没遇上俊浩,惠珍还是会就申庚林的《农舞》与表尚燮产生争执;也会在第二次会面时,被对方揭穿自己的假面和潜意识中的利己心理;但却不会在第三次会面时,探讨教育的本质。
当编剧创造出俊浩这个人物时,我们会看到惠珍将自己丑陋的一面敞开给俊浩看,这是爱情,也是交流进入深度模式的第一步;而正是因为俊浩,教学方式的改革在两人间引起的争执,才能间接的揭示出表尚燮的人物内核——真正的教育者。因此也才能真正将“三君子”的模式建立起来。
从知己到爱人之间需要跨越的鸿沟
说起像刀一样的俊浩,他不仅在情节功能性上,不可或缺;作为人物,他和南清美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承载创作者希冀的理想人物。本剧中爱情的样貌,也是少有的言之有物。
我们常说爱一个人没有原因,激情袭来,就像酒神附体,肆意享受就好。但安畔锡导演对爱情的处理,有着“风泉满清听”的宁静深邃,也有着谨慎的理性“检阅”。
崔胜奎是在确认了南清美的价值观之后,才真切表白。俊浩接纳了惠珍的不完美之处,以自身的教学信念打动了惠珍,感情由此加深。男欢女爱在理性的价值判断中,在理想主义的交锋中,躲开了沦为平庸至极的情感的风险,在有着厨房油腻味道的现实里开辟一方净土。
即使是宁静致远的爱情,也有角逐的一面。从师生模式起步的爱情,在职场中依然缺乏势均力敌的契合感。而这场长达16集的爱情角逐,正是两人真正对等的漫长过程,所谓“毕业”正是如此:只有完成自己的成长之路,才能以绝对的自我肯定,去爱着自己和对方。
性别和权力的游戏
《毕业》之所以是部佳作,是因为创作者关注着整个南韩社会的精神危机,客观展现。数段文学作品的选取,从古至今,涵盖整个南韩社会现实缩影,折射惠珍的处境,可谓精妙之笔。
前辈对后辈说一不二的权威,母亲们的丧偶式育儿,女性在职场中的人微言轻,无处不在的攀比意识,以及前文细述说的豺狼式竞争意识,阶级的固化,文凭主义,等等,都在剧中有所体现。
《兹山鱼谱》中的丁若镛和黄裳,被“白发魔女”引用,意在讽刺惠珍和俊浩的师生情
李俊浩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挑战父母的管辖和束缚。崔胜奎则是完全的精神独立,出离名利攀比,读书就是因为有趣。这两个男性角色反衬着现实。男权意识同时也渗出毒素:无能但颇具权谋的副院长禹胜熙,以“没有财力何以谈爱情”的论调刺激俊浩的痛处。
不过,编剧以南美清要供养崔胜奎继续读书的情节,与前一论调针锋相对。惠珍与俊浩的爱情陷入舆论漩涡,转化为慧珍个人的信誉危机,舆论释放的恶意,和对学习环境和情感健康的担心,其实并不等同。此类恶意出自厌女的意识形态。
最佳补习社的权力在握者虽被称作“白发魔女”,但其实她很大程度上抹除了自身性别,甚至是人性。她与幽深的走廊、广阔的办公室融为一体,成为戴着面具的权力的幽灵。成为规则本身。
权力抹除了她的性别,而暴力则消解了她的权力,剥掉她苦心经营的权威外壳,留下一个空洞的回响。暴力将人为构建的条条框框,一一打破,转为动物本能冲动缔造的叛逆喜剧。
母亲们围聚在一起,用隐晦但明确的话语进行荡妇羞辱
慧珍和表尚燮的首次冲突,凸显了男性生物学暴力的优势地位
荒原上,有树临风。这是《毕业》的意境。既有砂石般繁多的麻烦,也有珍贵稀少的元气扎根、生长。
影片中多次出现的细雨,是一种期盼的具象体现。
它浸润一切,青葱树木,还有枯枝败叶。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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