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只是一部讲了宫廷斗争的古代女人戏，更探讨了许多今时今日女性所关注的话题。在女性主义尚未成为风潮的时候，《金枝欲孽》已经在探索丰富的女性表达。

作者|薇安、编辑|依时

8月26日，演员邓萃雯的一条微博引起了观众一波回忆杀。她说：“《金枝欲孽》转眼已经开播20周年了，的确值得纪念，好作品立意深刻经得起时间考验，能鼓励现今女性争脱命运枷锁，不靠攀附强权，也不需活在别人的期许中，要活出自己茁壮有价值的人生。”

原来已经20年了，但这些年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重新对《金枝欲孽》进行考古，作为宫斗剧的鼻祖，该剧不仅开创宫斗题材的风潮，更是在不同的时期常看常新。

2004年8月23日，《金枝欲孽》在香港TVB首播，引发全港关注平均收视32点，最高收视41点，并成为当年TVB台庆颁奖礼的最大赢家。2006年2月，湖南卫视引进《金枝欲孽》在金鹰剧场独播，最高收视4.5%，在湖南卫视历年单日收视排行中名列前茅。

《金枝欲孽》的豆瓣评分是9.0——从评论日期可以看出，每一年都有新观众来为这部剧打出五星满分，令其稳居口碑剧集高位。

《金枝欲孽》豆瓣评分截图

或许以现在的标准来看，《金枝欲孽》的场景略显简单、服饰并不精美，但对于当时的TVB来说，该剧制作实属精良，不仅特别制作了清代戏服，还离开电视城，前往到北京、横店进行了实景拍摄。但《金枝欲孽》能够成为经典作品，还是因为内容。

该剧监制戚其义和编审周旭明此前已经合作过《天地男儿》《创世纪》系列，是TVB的金牌监制和编审，擅长描绘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物、展示丰富的人性。《金枝欲孽》是他们第一次以女性视角展开叙事，女性群像、复杂的人性、丰满的人物设定在当时极具开创性，在今日也实属罕见。

后来几乎所有的清代宫斗剧，都有脱不开的“金枝欲孽”影子，甚至在立意上也很难高过《金枝欲孽》。这不只是一部讲了宫廷斗争的古代女人戏，更探讨了许多今时今日女性所关注的话题。在女性主义尚未成为风潮的时候，《金枝欲孽》已经在探索丰富的女性表达。

复杂的人性

很少有《金枝欲孽》这样的电视剧，所有主角出场时都不是“好人”。

玉莹（黎姿 饰）仗着美貌，自私自大又无知愚蠢；尔淳（佘诗曼 饰）看起来柔柔弱弱，却是心机深沉处处算计；安茜（张可颐 饰）想要明哲保身，却被算计；孔武（陈豪 饰）醉心利禄，孙白飏（林保怡 饰）冷漠无情。

玉莹（左）与尔淳（右）

如妃（邓萃雯 饰）更是经典，出场就是陷害想要争宠的陈妃，痛快利落地赐下毒酒白绫杀了陈妃。宫中盛传陈妃含冤变作厉鬼，如妃虽身怀六甲却毫不畏惧，亲自到陈妃去世的房间大骂，“冤魂也都是由人变的，做人的时候都斗不过我，难道做了鬼反而有这个本事！”一边掀翻了贡品香火，一边继续放狠话，“看这紫禁城里是怕鬼，还是怕我钮祜禄·如玥。”

这等嚣张跋扈的名台词名场面，放到其他剧集里一定是终极大反派，但《金枝欲孽》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四旦两生”共六大主角，每个人刚出场时都不讨人喜欢，但两两相遇，恶人自有恶人磨的火花四射出来，也产生了别样的悬念。

尔淳善于伪装，玉莹何时才能察觉尔淳的真面目？安茜明哲保身，会不会被尔淳、玉莹牵连？玉莹愚蠢，在宫斗剧中能活到第几集？

安茜（张可颐 饰）

当下流行的反转再反转剧情在《金枝欲孽》中只是常规，不太常规的是这些情节的反转最终导向了人物的变化，令出场时的反面人物都有了更生动的血肉。

安茜聪慧但不想卷入宫斗，只想平安出宫和奶奶团聚。皇后却因她的才智想将安茜长留宫中辅佐玉莹，派人杀了安茜的奶奶。安茜由此背叛了玉莹，侍奉皇上成为贵人，想找机会向皇后复仇。

玉莹也在伪装，她自知美貌，怕成为众矢之的才装作愚蠢。但玉莹出身也没有她挂在嘴边的那么高贵，母亲只是妾氏，玉莹想在宫中得到皇帝的宠爱想晋升位分，都只是为了让母亲在侯佳府的处境好一些。

孙白飏（左）与玉莹

尔淳被徐公公当作棋子抚养长大，工于心计、善于出招都是因为有人执掌她这颗棋子。看起来最精明的尔淳实际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她却在不断地失去她曾经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剧情通过如妃从嚣张跋扈到一败涂地的过程，回顾了她过去的暗线，如妃并非入宫第一日就如此这般，一切皆是因为她在过去与皇后的斗争中失去过一个孩子。而失去小格格，让如妃再次从悲痛中觉醒。

但无论主角们如何聪明算计，只会和片名一般“金枝非玉叶”，而是“有情皆孽”。玉莹从没有被这样爱过，见到肯心甘情愿为她赴死的孙白飏，才恍然察觉其实自己也爱他。尔淳心心念念想要找到姐姐，姐姐却不能与她相认，还为了尔淳出宫而服下毒药自尽。安茜带着如妃的期望出宫，却再也没有机会和孔武长相厮守。薄情冷漠的孙白飏为情与玉莹葬身火海。想要功名利禄的孔武带着安茜和尔淳离开了紫禁城。

如妃（右）与孔武（左）

宫斗没有胜利者，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一个个被紫禁城逼死、逼疯的鲜活的人。这是《金枝欲孽》人物群像设计的精彩之处。

宫斗鼻祖，引领后来者无数

许多《金枝欲孽》中的人物、情节设计，在后来的宫斗剧中反复出现。

比如，开局时女主角们之间的姐妹情，无论真情还是假意，总要在开头上演一番姐妹情深，才好在后来剧情发展中斗的你死我活的时候显得精彩。

再比如，宫中地位不稳的皇后和年轻气盛美貌如花的宠妃正斗得如火如荼时，女主角们作为新一届选秀秀女入宫加入战场。又比如，女主身边总有太医的支持，其他爱慕者的仰望，有时候太医和爱慕者还会合二为一，而女主角总是会追求真正的爱情。

2006年的《大清后宫》算是最早跟上的宫斗剧。故事在道光皇帝时期展开，女主角西林觉罗春（胡静 饰）为太医之女，入宫后与另外两个女主角结拜为姐妹，全妃（傅艺伟 饰，后来的皇后）与祥嫔（伊能静 饰，当下的宠妃）相斗，三个女主和两个男主纠葛其中。

《金枝欲孽》结局在嘉庆十八年的“癸酉之变”，天理教攻进皇宫，众人四散。《大清后宫》开篇就是“癸酉之变”，嘉庆帝逃走，留太子旻宁（道光帝）监国。

2011年播出的另一经典之作《甄嬛传》改编自2006年开始连载的小说《后宫·甄嬛传》，原著作者流潋紫曾在采访中直言，《金枝欲孽》激发了她开始动笔写自己心中后宫女人的故事。

《甄嬛传》剧照

小说原著朝代架空，电视剧却将人物故事落在了清朝雍正时期，在时代、妆造和主题表达上，《甄嬛传》的剧集比小说更贴近《金枝欲孽》。甄嬛（孙俪 饰）在紫禁城中一步步从好人走向了“坏人”，她毒死皇帝（反抗皇权），成为了太后（看似得到一切权力地位），但实际上却失去了一切（爱情和友情）。宫斗没有真正的赢家。

2018年《延禧攻略》播出，剧中同样有皇后、宠妃相争的人物关系，以及和女主谈恋爱的侍卫。但这次女主角魏璎珞（吴谨言 饰）开局更低，从宫女开始，这也导致女主角的战线拉长，并且分别对上了两次皇后与宠妃的斗争中：富察皇后（秦岚 饰）与高贵妃（谭卓 饰），那拉皇后（佘诗曼 饰）与顺嫔（张嘉倪 饰）。

《延禧攻略》剧照

不过，《延禧攻略》在剧集模式上做了创新，并让影视市场看到了新的方向，即一路升级打怪的爽文模式女主角更受观众欢迎。所以魏璎珞看上去更像一个传统宫斗剧的“赢家”，尽管她一路失去了爱人和亲人，但她得到了皇帝（聂远 饰）的爱，成为了清朝唯一一位汉族血统的皇后，她的儿子还将继承下一任皇位。

魏璎珞承袭自《金枝欲孽》的是人物角色身上的灰度。同期的电视剧还在争相让女主做傻白甜的“好人”，而魏姐却在第一集就以名台词出圈——“我魏璎珞，天生脾气爆，不好惹。谁要是再唧唧歪歪,我有的是法子对付她。”此后也一路延续了聪明智计、敢爱敢恨、恩仇并报的形象，受到了观众的欢迎。

《延禧攻略》截图

《金枝欲孽》之后，一系列宫斗剧开始以女性关系作为故事中的主线。其中有后宫中女人们之间掺杂着真情假意、结盟与背叛的姐妹情谊，也有嫔妃宫女们抛下皇帝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更可贵的是，在这些故事中，她们为了利益力争上游，为了自由抛下权力，敢于向最高皇权发起抗争复仇，都展现出了别样的、丰富的女性角色形象。

不同于以往非黑即白、善恶分明的设定，女性人物从此开始展现出一种特别鲜活的灰度，她们可以是多面的，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努力追求、勇敢争斗。

立意中的现代性

作为宫斗剧鼻祖，《金枝欲孽》还被观众津津乐道显然有着更深层的意义。

在创作之初，编审周旭明已经有想过《金枝欲孽》的现代性，他将宫斗与职场关联，后宫中的女人表面是后妃，实则是“打工人”，皇帝只是她们的老板。整个后宫中的妃嫔、宫女、太监、侍卫、太医等人，无不为了侍奉老板皇帝而生，所以人人兢兢业业，争先表现自己，只求早日升职加薪。

一旦将后宫当作职场，这种感觉就变得分外熟悉——“你把同事当姐妹，同事把你当梯子”；今日仇敌见面分外眼红，明日利益当先携手合作的转变，这些都令许多观众心有戚戚，可以充分代入自己在职场中的处境。

只是后宫并非真正的职场，宫斗的背景是大清的紫禁城，封建王朝等级森严的制度之下，从嫔妃到宫女，无人不受到压迫和摧残，无人可以在其中活的像人。

监制戚其义用镜头叙事，《金枝欲孽》中有许多从门、窗内看人的镜头，红墙琉璃瓦在戏中并非富丽的皇宫，反而像是阴森的鬼宅，许多镜头人物都被压在环境之下，连配乐《咏叹调》都透着森森鬼气。

皇帝则被符号化处理，他极少露面，平庸没有性格，如同《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老爷，只是封建王朝皇权的指代象征。后宫中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奴才”，都在皇权压迫之下挣扎活着。

《金枝欲孽》中极少露面的皇帝

事实上，在《金枝欲孽》之前，几乎没有作品将视角对准后宫中的嫔妃、宫女、太监、侍卫、太医等人，讲述她们的爱情、亲情、欲望以及人性。《金枝欲孽》不仅将镜头对准了这些“小人物”，还和他们站在一起，控诉、反抗压迫他们的封建皇权，尽力展现小人物们的力量

《金枝欲孽》中有一段震撼人心的情节：如妃早产之日，送子观音被乌鸦打碎，但乌鸦是拯救过太祖的神鸟不能杀，小宫女素樱被当作是打碎送子观音的罪魁祸首而被赐死。安茜唯一能为素樱做的，就是为她求来了喝下去不痛苦的毒药，让素樱在欺骗之下安然死去。

素樱的尸体被送出宫，孔武捡到了她的笛子，他把笛子放到了奉先殿大清皇室的祖先牌位下面。孔武对安茜说：“我要紫禁城的主子，每一次拜祭他的老祖宗的时候，都要向素樱叩头！”

小宫女在紫禁城中无辜枉死，孔武却要大清的皇帝拜祭她的遗物。这段的嘲讽与抗争，实在振聋发聩。

更妙的还在结尾，玉莹、尔淳、安茜、如妃、皇后斗得正酣无法可解的时候，天理教率众打入了紫禁城，带队的正是曾经和孔武一起上京谋前程的陈爽，他回来想要杀了如妃，为曾经与他有情谊的宫女宝婵复仇。

所有聪明智计在此刻都失去了作用，皇帝不在宫中，嫔妃、宫女、太监都在混乱中逃命。荒诞感油然而生，这边关起门来斗得如火如荼，那边世界其实早已换了天地。

那一箭射中的乾清宫匾额，便似是宣告了大清的即将灭亡，此时已经是嘉庆十八年，公历1813年。仔细想来，再过27年便是1840年，大清被迫打开国门的第一次鸦片战争。

这封建皇权压死人，这封建皇权就快终结了。

这是《金枝欲孽》的立意的高明之处，讲着后宫嫔妃争宠宫斗、小人物想要跨越阶级成为权贵的故事，看起来仿佛故事中的人人都想上桌分一杯羹，但结局却是将这张叫做封建皇权压迫的桌子掀个底掉。

这就是好作品能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意义，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能再看出来新的东西，就像开播20年之际，邓萃雯为《金枝欲孽》写下的注解，再过20年也不会过时。

微博@邓萃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