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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极一时的意大利电影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后进入了漫长的衰退期,这个衰退的过程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中止的迹象。在上世纪末的最后十年,世界影坛倒是出现了几次夺目的「意大利时刻」。

代表了意大利电影历史性成就的费里尼与安东尼奥尼分别在1993年、1995年获得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费里尼在1993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对着爱妻朱丽叶塔那一通辛酸又幽默的发言,感动了全球电视观众。演员罗伯托·贝尼尼以意大利式喜剧风格执导的反纳粹题材电影《美丽人生》,在戛纳电影节和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大放异彩。

与之类似的一部是朱塞佩·托纳多雷执导的《天堂电影院》,这部电影当年公映后获得了空前热烈的反响,并且时至今日,依然有无数电影榜单将本片选入各类形容词修饰的最佳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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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电影院》

迷影情怀、小镇乡愁、青春荷尔蒙、夸张的嬉闹、催泪伤感、独具创意的收尾蒙太奇……《天堂电影院》的外壳有着太多轻易为普通大众接受的情绪爆发点,但需要不断质疑的信条依然是:为大众所热爱的就一定是经典之作?能感动人、能获得最大范围共鸣的就一定是好电影?仔细审视《天堂电影院》的内在肌理、构造以及情感爆点,并不难判断这部电影强烈的斧凿痕迹,影片在意识形态方面也存在着极大的误导效应。

影片的视角与叙事是以成年、成名的多多的主观回忆的方式展开的,回忆的动机来自于他幼年的忘年交、人生导师电影放映员阿尔费雷多的去世。阿尔费雷多的去世,让多多终于有了三十年来首次回乡的契机。这是表层信息。但影片真正传达的要旨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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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电影院》

在影片剧情进行大半的时候,阿尔费雷多郑重告诫多多,必须离开这个小镇,「人生与电影不一样」。不止于此,阿尔费雷多要求多多「不准回来,不准想到我们,不准回头,不准写信……要是你失败逃回来,就别想来见到我」。多多后来正是遵照阿尔费雷多的告诫,三十年来没有回乡,而最终的回乡,是以著名导演的身份回乡,所谓衣锦还乡,这是成功者、胜利者的姿态。这是再典型不过的成功学毒鸡汤。

外省卑微青年逆袭,晋升成功者之后才配有乡愁,才配有回忆的权利,回忆才如此美好,失败者原来连回忆的权利都没有。怀旧果然是资产阶级才配有的文化消费权利。按照这个逻辑,影片之前一百分钟(按:本文针对的是124分钟的正式公映版)大肆渲染的小镇电影院观影情怀、放映电影的美好天真情愫、最纯真无邪的甜蜜初恋,这一切的一切,原来只有当主体功成名就之后才具有回忆的价值与意义。

要是多多最终没有变成著名导演,没有成功,这一切难道就是负面教材?阿尔费雷多的谆谆告诫,其实极其类似于中国父母最常见的一句教育子女的家常话语,「我这么说是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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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电影院》

更令人难以理解的矛盾之处是,多多后来赖以获得名利的工具不是他物,正是他幼年时代痴迷的电影。一个放弃了全部主体记忆、情感的人,最终却是要凭借建立在情感之上的电影创作获得所谓的成功,我们难道是要理解成托纳多雷是在讽刺电影业的虚伪与不堪?实际上,托纳多雷的理论就是最浅薄不过的电影的归电影,现实的归现实。

《天堂电影院》有一些故意模仿费里尼的元素。小镇乡愁是最明显的。小孩在数学课上童稚可爱的出丑,基本就是套用了《阿玛柯德》中小女孩学希腊语的搞笑桥段。托纳多雷甚至为了让影片有更直接的「费里尼元素」,对费里尼表达某种敬意(费里尼晚年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力挺托纳多雷),让费里尼早年作品《白酋长》里的主演莱奥波多·特里耶斯泰(Leopoldo Trieste)演了神父Adelfio一角。

但是这些表面的「费里尼元素」,善意的说法不过是致敬,实际并不能为影片增添一丝一毫真正的费里尼神韵:在漫画式的喧哗情境中寻觅人生难得一见的真相、诗意与奇迹。恶意一点的说法,这些模仿不过又是功利化的涂脂抹粉,借费里尼来抬高作品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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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电影院》

此外,使用儿童演员也确实是经典意大利电影的一大特色,罗西里尼、德·西卡很多著名电影的主角都是小孩。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多使用非职业演员,相比成年人,儿童表演更容易趋自然化。在本片中也可以直观感受到,扮演成年多多的演员毫无存在感,宛如木偶、僵尸。

作为一部戏中戏电影、迷影情怀电影,《天堂电影院》对于电影本身没有任何反思,一切有关电影的元素都被简单地处理成煽情的工具。影片始终在不断的放大集体性观影的巨大乐趣,这种乐趣完全建立在共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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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电影院》的画中画

由这一点可以对标埃托尔·斯科拉(Ettore Scola)的《我们曾如此相爱》(C’eravamo tanto amati)。在斯科拉的这部历史情怀电影中,出现了《偷自行车的人》《生活的甜蜜》《红色沙漠》《蚀》等经典电影,还包括了主角对《战舰波将金号》中著名蒙太奇段落敖德萨阶梯的模仿、电影知识竞赛等电影史元素。

斯科拉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能够将这些「影中影」与三位主角的人生以及意大利的社会现象作一个巧妙的呼应,这呼应自然涵盖了某种有关电影内部、外部的智性反思。对比之下,《天堂电影院》就显得非常粗暴,影片的故事是发生在二战结束之后,但整个社会处于真空状态,现实被隔绝。

电影对托纳多雷来说似乎就是大众宣泄产品,像是《枷锁》(Catene)这样一部在意大利影史并不怎么重要的作品,观影过程在影片中被浓墨重彩的表现,原因不过是它能让每一位观众都哭鼻子,即是所谓的共鸣。与此同时,小镇集体性的观影经验又不断的被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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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电影院》

影片收尾的高潮之一,就是炸掉影院。这是以仪式化的方式哀悼传统影院的消亡,情感作用不外乎是宣泄。问题在于,真正为了所谓的成功、出人头地,在内心炸掉影院的又是谁呢?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者,回忆的过程又无比虚伪地将旧时代的集体性观影经验自我崇高化。

更为遗憾的是,这位成功的主角自身就是学电影的,但是却看不到他对电影的反思,他对电影的认识与普通观众没有任何区别,电影难道真的就是他的成名成家工具而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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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电影院》

托纳多雷为影片精心设计的高潮段落,是影片催泪煽情的至高点──接吻蒙太奇。这也是托纳多雷对他所理解的观影文化最重要的共鸣认同的表现。在表现小镇观众集体性观影的段落中,影片一方面是极力强化共鸣的情感,另一方面是通过对共鸣的压制来反向抒发对共鸣的渴求。这个压制的行为就是审查。这也是全球观众最容易获得共鸣的情意结。

托纳多雷更为「妥帖」的是,他没有像费里尼那样毫不避讳地展现人生真实的情欲,而是只凸显了接吻的情节(审查压制的难道仅仅是接吻?),这种方式彻底地将观影的过程温情伤感化、浪漫化、均质化,同时又有很巧妙的指涉,接吻代表的不仅是观影历史的某种美好失落,更是多多美好初恋的再次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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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电影院》

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主将德西卡也是一位不断传递温情感、伤感情绪的导演,但德西卡的温情感非常节制,往往能不动声色地击中情感软肋。托纳多雷反其道行之,又是成功学毒鸡汤,又是不遗余力抓住某点要害狂暴煽情,成就了这么一部欺世盗名的《天堂电影院》,一部意大利影史最被高估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