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en Ratliff
译者:陈思航
校对:Issac
来源:Criterion
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可以算是台湾少年犯电影中的《战争与和平》。与此同时,它也是另一种电影传统的一部分:这类影片会把一位角色慢慢地学习一首歌的过程,作为叙事建构的工具。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
在这种传统的影片中,这首歌可能出自心血来潮的主人公之口,譬如2018版的主人公艾莉,就是在超市的停车场自发地创作了《浅区》。而后来,她又在编排完善的舞台上演唱了这首歌曲。(这为她爱慕的对象——以及观众——表明,她是一个明星。)
在其他影片中,这种歌曲也可以由那些更为安静的、更为次要的角色来处理。比如,在吉莉安·阿姆斯特朗的《阖家不欢》中,蒂姆与安妮在客厅里站着练习钢琴曲目,那是查理·帕克那首《唐娜·李》的四手联弹版本。(这表明,在这场喧闹的家庭剧中,他们可以算是盟友,他们需要在比波普爵士乐的震颤中获得暂时的解脱。)
而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那首至关重要的歌曲,则是创作于1920年代的、叮砰巷风格的华尔兹民谣,它的名字是《今夜你是否寂寞》,「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翻唱,让这首歌变得广为人知。这首歌是否存在着某种次要的意义?它是否引入了某种引导性的隐喻?它代表着主角吗?它究竟是阐释了这部影片,还是举例说明了它的背景?这首歌配得上它的角色吗?
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每种答案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在这部采用多线叙事、涵盖数百位角色,长达四个小时的巨制中,这首歌从未被完整地聆听过。电影的主人公并没有演唱过这首歌,他甚至没有专门关照它。
这位主人公的昵称是「小四」(张震饰),他出生于1961年台北的一个政府公职人员家庭,他是五个孩子中的第四个,他是一位完美的青少年——敏感、脆弱、不好也不坏、对自己的父母很好,但与老师的关系颇为紧张,他的心中满溢着难以言明的恐惧与愤怒。
作为替代,这首歌是由「小猫王」(王启赞饰)演唱的,这个角色如同一个自行运转的宇宙。他看起来大约只有十岁,但他可能要比自己的外表更为成熟。他的身材矮小、情感充沛,并不满足于在自己的社群里扮演吉祥物。他的许多朋友看起来似乎很容易上当、受骗,仿佛有某个远在他方的人,写下了这么几个蠢钝的角色。
相较之下,小猫王就显得更为精明。他在当地的冰激凌店,与那些摇滚乐队在一起唱歌。他在家里的书桌周围,挂了一系列猫王的画像。但他的形象并没有明确地标识着自己的偶像,他的长相、走路方式和说话方式,都与猫王大相径庭。在那个令人难忘的演唱会场景中,小猫王为了与那些高个子的乐队成员合作,不得不站在椅子上,对着麦克风唱着和声。
然而,在杨德昌的这部影片中,《今夜你是否寂寞》成为了一个奇怪的意象、某种月岩般的存在,反复地在影像中回归。
在这部影片的中段,其中一条情节线达到了高潮点,同时我们也目睹了一条新情节线的开端。在一个刮着台风的夏夜,小四到屋外干坏事去了。他被卷入了小公园团伙的巷战,他们对217团伙发动了血腥的械斗,以此报复一系列始于女友纠纷的事件。与此同时,小四的姐姐(在影片中并没有透露姓名)与哥哥老二则坐在家中。
为了帮助小猫王,小四的姐姐仔细地抄写了《今夜你是否寂寞》的歌词,它记录在普雷斯利的唱片里。(由于某种原因,台湾盗版唱片公司大量地使用红色黑胶唱片灌制美国音乐,这些唱片在九十年代的二手美国唱片店里比比皆是。)她慢慢地吟唱着这首歌,最终停在了十三到十五小节:「你的记忆是否迷失/在一个晴朗的夏日……」
「我可以发誓,他唱的是『更晴朗的夏日』(a brighter summer day),」她困惑地说道。
老二抬头看着房间的角落,思考着,「这文法对不对啊?」他用英语试了一下,「更晴朗的……晴朗的夏日。」他抚摸着自己的下巴。
或许他在想的是,「更晴朗」是和什么在作比较呢?或许在他看来,在诗意的英语中,「summer’s day」是更为常见的短语,或者「更晴朗」(brighter)和「夏日」(summer)听起来会更像是并置的形容词。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个问题不会得到解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或许可以看作是这首歌与电影之间的关系。
小四与小猫王都是初中生,他们非常无聊,生活受挫,渴望某种对自己来说有意义的身份或事业。他们所有的同学,可以划分为政府家庭的孩子,或是军人家庭的孩子。他们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网球鞋,他们听美国摇滚乐,或是在教堂里唱着基督教的赞美诗。
他们看的电影、新闻与电视节目里,充满了威权主义的宣传。他们的父母与反共国民党政府的一百多万军队一同移居台湾岛、建立中华民国、实施戒严令,以及在自身缺席的情况下,宣称自己是合法的中国。这一切距今已经有十五年左右的时间了。
他们所归属的,是当时的美国政府所青睐的「中国」,他们住的是日本人早些时候建造的房屋。他们漂泊在抑郁与偏执之中。人们沉浸在漫长而不详的沉默之中。许多对话发生在画框之外,观众们看不到它们。
有时,他们甚至发生在叙事之外,观众们听不到它们。杨德昌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节奏,你可能会在连续十秒钟之内,只能听到鸡鸣或脚踩踏板的声音。这通常会告诉你,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不过,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在猫王的歌词谜题过后,秘密警察立即来到了父亲的家中。他们在画框外询问他,你无法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礼貌地微笑着,但是并没有让他离开。他们「邀请」他一同到车站去。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几乎没每个人都摆出忧心忡忡的表情。这是整部影片的总体氛围。
长久以来,人们对于《今夜你是否寂寞》的第13到16节一直感到疑惑。这首歌是由罗伊·特克和卢·汉德曼创作的,他们在1926年获得版权。在猫王之前,有许多歌手也演唱过它——包括查尔斯·哈特、沃恩·德·利斯、老阿尔·乔尔森、小杰伊·P·摩根等等。
互联网上发布的各种翻唱,展现了许多不同版本的歌词,譬如「你的记忆是否迷失/在一个更晴朗的明日」(这个版本出自哈尔·伦纳德公司发行的、各种不同的猫王歌集中的一版),或是「你的记忆是否迷失/在一个明亮的晴日」(出自「Genius.com」),还有人们普遍喜爱的「你的记忆是否迷失/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最后,则是猫王那个著名的录音室版本:「你的记忆是否迷失/在一个更晴朗的夏日」。
是「更晴朗」吗?或者说,仅仅只有「晴朗」一词呢?当然,「晴朗」后面还得加上一个「啊」声,一个微小的、优雅的音符,允许嘴巴在瞬间张开,以便在瞬间接上「夏天」(summer)的那个「S」音。
1960年4月,普雷斯利在退伍后的第二次会议上录制了他的版本,这首单曲于同年的11月发行,当时他还不必与披头士竞争——他们之间的竞争得再过四年才开始。他踏上了一条通往「超越摇滚乐」的坦途。
在凌晨四点的时候,他借着最为柔和的吉他伴奏,以及「约旦人」乐队提供的背景声录制了这首歌曲。他关掉了录音室里的灯。在聆听这首歌的时候,我们仿佛可以意识到,这位歌手深知,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人,都准备好近距离聆听他的声音了。你可以听到房间里空气的流动,他和麦克风离得很近。你可以听到不同音节衔接处的声音。
在此之后,他都是以几乎完全相同的方式演唱这首歌的:在1968年复出时的特别电视节目中,他在「晴朗」后面加了个「啊」声;在1969年那个臭名昭著的现场版中,他由于茜茜·休斯顿伴唱时的颤音,足足狂笑了三分钟的时间;当然还有1977年在「猫王演唱会」上的那个版本。无论他使用的是装饰性的「啊」,还是简单的「呃」,他每次唱的几乎都是一样的。
这个「啊」/「呃」的虚音节,是一个非常小的细节。它并没有出现在关于猫王的评论中。这真的无关紧要,除非你真的像他要求的那样仔细聆听,因为这个语气词的变化,可能会催生出完全不同的意义。就如你仔细审视任何事情、任何人的时候,你都会看到不同的角度——无论是小四、小猫王、深受争议的女友小明,当然还有台湾本身。它曾经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中国的命运,但最终它未能如愿。
《今夜你是否寂寞》在此后的场景中再次出现。在影片中,小猫王在家里对着书桌上的录音机,吟唱着这首歌曲,我们并不知道他的目的。而小四而在一旁听着,几个不同的麻烦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在影片的尾声处,小四因为一场暴行而入狱,他的罪行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即便已经与他共度了四个小时里的大部分时间,观众们仍然会感到惊讶。)我们再也见不到小四了。我们没有看到所谓的「结局」。
但是,我们还是看到了小猫王。他走近监狱前台的一名警卫。他拿着一盘小小的磁带,他想将它转交给小四。第一个警卫为难了他。小猫王不会接受那个否定的答案。在第一个警卫离开之后,小猫王转而请求另一个警卫。「先生先生,你不是说录音带可以的吗?」他追问道,「到底录音带可不可以嘛。」
「给哪一个啊?」
「张震。」
「好。」
小猫王旋动着左手上的一个大戒指,我们此前从未见过它。
「好啦,搁这就行啦!」警卫对他说道。
接着,我们听到了这首歌曲,是小猫王在演唱它。小猫王将写给小四的信附到了磁带上,我们在画外音中听到了这封信,他模仿着猫王在歌曲中段的朗诵。我们一直听到了有争议的那句歌词之后的一句——「当我吻了你,叫你甜心的时候」——然后歌声便中断了。你听到了第一个警卫的声音。不管他去做了什么,反正他回来了。他从桌上拿起了那盘磁带。
「诶!这什么玩意儿啊?」
一号警卫决定了磁带的命运,他将它扔进了垃圾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部影片在此时突然转向:忽然之间,它仿佛成了一部关于小猫王而非小四的影片。
或许,《今夜你是否寂寞》是某种源自阴影的声音,它显得极端可悲、高度敏感:我们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是你认为的那个人;我们可以想象,自己或许存在于不同版本的现在。猫王用自己那压迫性的、可信的存在,为这首歌抹上了英雄主义的色彩。因此,这首歌或许诉说着小四对于小明的那种困惑的爱情。
当然,这也可以看作是台湾朝着「中华民族」发出的声音,歌声中隐藏着某种共同的灵魂,以及他们已然失却的身份认同——让我们将这种解读抛诸脑后吧。但是,这首歌也可能是某种赞美诗,出自因任何原因而自怨自艾的任何人之口,他们感到迷惑,但他们提出了某种合理的需求,他们希望这个世界可以给予他们第二次机会。
看!是我啊!你还记得我,不是吗?你仍能鉴别我灵魂的完整性,不是吗?对于这样的问题,最为成熟的答案或许是这样的:孩子,那辆公交车已经离开站台了。去问那些在乎你的人吧。问猫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