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里
第一次看到《太阳星辰》这部剧的消息,是在今年四月的戛纳电视节。它是第八届MIPDrama展映的唯一亚洲剧集,一线港剧班底加警匪类型,当时已有预判,这不会是一部普通的港剧。
前两天,上线了,而且是在腾讯视频和Netflix同步同时上线,印象中,还从未有过内地罪案剧实现这一点。
首更四集、每天两集的节奏,一口气看完了前八集。
1. 案
牛逼的罪案剧,必须要有牛逼的案子。
一开篇就是大案,如同一部结构精巧的小说先行埋下一个爆炸性的楔子。1990年,陈伟霆饰演的香港西九龙重案组警察杨光耀,追查到警方已经通缉两个月的大盗聂继天及同党,并将其捉拿归案,未曾想犯罪团队一度藏身的景顺大厦爆发五级大火,死伤百余人,造成香港历史上最惨重的火灾之一。
《太阳星辰》
抛出这个惊天大案后,居然就按下不表。画面一转,来到1993年,杨光耀接手了一桩连环杀人案,嫌犯麦志鸿不可小觑,一开始就一反常态地自曝凶手身份,随即以自残手段栽赃杨光耀,致其暂时停职。而就在这时,杨光耀的车出了离奇事故……
案情到这里,奇固然奇,但可能还不会完全超出经验丰富的观众的预期。观众甚至会设想,杨光耀如何忍辱负重,如何暗中调查,最终绝地翻盘……
孰料,全错。
我们跟随杨光耀追踪麦志鸿的行踪,来到一栋大厦,就在冲到电梯门前之时,他被一记闷棍敲晕,恍然间,整部电梯化作一个时空通道,竟然将他送到了2018年!
《太阳星辰》
《太阳星辰》是一部包含穿越元素的罪案港剧,利用多层时空来重组城市环境和人物关系,进而重置悬念和侦破方向,这的确是罪案类港剧从未尝试过的做法。
在杨光耀重新追查悬案的过程中,又穿插妻子遭遇车祸、叶诚堕落被灭口等案中案。《太阳星辰》就是这样用大案套小案,层层叠叠,仿佛让观众置身一座立体的迷宫中。统领全局是一起跨越二十多年的悬案,我们和杨光耀一样,时而看到曙光,却不知那究竟是线索还是诱饵。
2. 人
熟悉警匪类港剧的观众都知道,吸引我们看港剧的,往往不仅是案件本身之奇。而是在香港这个结合了传统与现代的国际都市空间下,人与人之间构成的独特关系。
香港警匪剧极为看重这种复杂人物关系的编织,譬如警和匪之间就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有线人和内鬼,各自戴着难辨真假的身份面具,再加上各种上司、同事、家人、街坊,构成一张细致入微而又无比真实的人际网络。
《太阳星辰》的核心主线,概括起来是「兵与贼」、「正与邪」的对峙(反转)关系。
麦志鸿(凌文龙饰)与杨光耀(陈伟霆饰)
正如刚才所介绍,一开始,故事就确立了杨光耀和麦志鸿这对「兵贼」,只不过颠覆了传统警匪的强弱关系,看似是杨光耀在追杀和缉捕麦志鸿,其实每一步都在麦志鸿的算计之下,倒像是麦志鸿在诱捕杨光耀。
就当杨光耀在2018年的时空搜集到证据,即将把麦志鸿捉拿归案时,后者又向他曝出,警局有内鬼,然后趁机溜之大吉。
于是,从警匪二元对立的关系中,又延伸出围绕男主角的多重人际网络。
例如,与杨光耀师徒相称的重案组总督察叶诚最初对他尽心尽力,不仅帮他处理警务上的琐事,还为他邀功、推举升官,但一朝失足,沦落到与匪帮合作,反而与他拔枪相向。
杨光耀与叶诚(谢君豪饰)
在2018年成为杨光耀顶头上司的高级督查张天明,是二十五年前遇害消防员的儿子,当时杨光耀向他应承一定会抓到真凶。
还有与杨光耀摩擦不断的新同事陈凯晴,其实是他多年未见、已经成为他人养女的女儿。
层层关系时而交织、时而抵触,不仅成为了推动剧情发展的动力,也是我们理解人物的锚点。
3. 好人
因为人物正邪难辨,性格莫测,又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岁月洗礼,没有人会一成不变。因此剧中几乎所有人,都呈现出介于黑白之间的复杂灰度。观众几乎很难判断他们的立场和行事,总是被剧集的进展颠覆预判,然后又觉得,虽是意料之外,但又何尝不是在情理之中。
于是警匪剧的核心悬念——「谁是好人」,在《太阳星辰》中面临前所未有的颠覆。
香港罪案影视中经常出现的台词和母题是「做一个好人」。做好人的动机能够成立,前提是我们知道怎样算是好人,怎样算是坏人。所谓人性的中间地带,是人的自我目标的动摇。
《太阳星辰》讨论的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正如麦志鸿跟杨光耀对峙时,他发出了「一个好人做了坏事,还是不是好人;一个坏人做了好事,那他又是不是坏人」的诘问。
也就是说,所谓「好人」的客观标准,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评判。
《太阳星辰》
这种设计并非仅仅出于讳莫如深、建构悬念的目的,在后续剧情中就可以看到,麦志鸿变态杀人狂般的举动其实事出有因,他从小遭受校园霸凌,无人可依,甚而分裂出一个名叫「阿包」(同学觉得他是个哭包,给他取的绰号)的人格,时不时会对「阿包」说:「别怕,我抱着你。」这种自我保护心理强烈到了偏执的程度,让麦志鸿选择以不择手段地方式去处理当年景顺大楼起火事件的涉案人员。
而对于立志做一个好警察的叶诚来说,前半生都堪称兢兢业业。但妻子嗜赌被匪帮设局绑架,叶诚天人交战之下,选择了铤而走险挪用收缴在证物房的赃款,转而被抓住把柄,被要挟合作,最终身份被杨光耀发现想要悔悟、坦白之时,却遭到灭口。
《太阳星辰》
所以,麦志鸿这个「坏人」是否令人同情,叶诚这个「好人」该被原谅吗?
这种对人物的写法,是要找到人物性格和每个人的生存处境中必然存在的矛盾一面,让角色的形象不再扁平。而人性的极致拉扯,更叩问了观众内心自以为牢不可破的道德准则和认同感。
除了广义上社会层面的好人与坏人,就杨光耀而言,尽职尽责、追查凶犯,固然是一个好警察,但在这个过程中的方式方法,以及可能造成的后果,包括为了得到消息栽赃匪帮小弟藏毒、对嫌犯动粗辱骂等等,似乎不能用作证明「好」的标准。
此外,在妻子、女儿、上司、下属面前,杨光耀或许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丈夫、好父亲、好同事。对于家庭,他经常为了查案不归家,甚至没有问候的消息,还常常忘记答应女儿的约定;对于职场,他也有独断专行的一面,偶尔甚至不顾「执法更要守法」的原则。
《太阳星辰》
这种对人性中的灰度和人物的模糊性的关注,既对观众建立角色认同感提出了挑战,也摆脱了一味刺激或操纵观众情绪的陈腐框架,让观众主动且积极地去参与到故事主题的探讨之中。
4. 情
除了对人物形象的道德层面做了精心设计,《太阳星辰》更是借由穿越的关键设定,创造了一个介于跨时空和平行时空之间的世界结构,让这部剧远远超出了普通犯罪类型港剧的范畴。
穿越设定当然会强化悬念营造,提升破解时的爽感,但我们认为这还不是其核心目的。
其核心目的,是多个层面的「情」。
首先是二十五年的时空对比,让本剧对香港这座城市的展现,更具岁月流淌所赋予的情感纵深。故事发生于90年代,充斥着霓虹灯牌的庙街、九龙城唐楼等充满香港地域特色的场景,立刻唤醒观众的念旧情怀。
《太阳星辰》
尤其是Beyond的一首《情人》,作为标志性的时代符号,烘托出杨光耀与妻子的情感、杨光耀父女之间的亲情以及陈凯晴和张天明之间的情愫时,适时出场;麦志鸿在自陈不在场证明时,说自己去戏院看了《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也产生了一种人物移情的效果。
但是这些流行文化元素的运用,绝不仅仅只是满足观众情怀而已,可以说每一处,都参与了推动剧情的发展,或是人物的塑造,因此对观众来说,我们不会沉溺到其中,我们仍然需要时刻紧跟故事的高速推进。
再就是这个二十五年的跨度,还发挥了多重的作用。90年代初,正是香港楼市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在这个背景之下,整个案件始于一场大楼大火,似乎更让人触摸到表面繁荣之下的暗流。而穿越到21世纪,杨光耀逐渐将整个案件与景顺大楼失火案勾连起来,追踪到疑似幕后主谋的一帮人聚首时,讨论的仍然是土地收回条例、囤地、买卖祖堂这些话题,这一细节所透露的信息不仅与前情呼应,逐渐拼凑出案件的全貌,也不免让人想到,对于土地、楼盘的利用与争夺,似乎是一个不会随着时代更迭而改变的议题,并因而生发了一种轮回的宿命感。
《太阳星辰》
二十五年的时间,更是为人性的发展和变化,赋予了更大的自由度和可能性。最关键的是,这个时间跨度带来的关键作用是,在表层的侦破和悬念之下,新建了「寻回亲情」这一核心动机,这才是本剧的底层逻辑。
在1993年,杨光耀拥有温馨的家庭和引以为傲的职业,未来似乎一片光明,但他骤然失去一切,于是在2018年,除了要了结跨越二十五年的悬案,心底支撑着他的其实是要回到过去、找回家人。
从目前播出的进度来看,杨光耀终于确定陈凯晴就是他的女儿杨星遥,但后者因为父亲失踪、母亲遭遇车祸离世的变故而丧失了1993年前的记忆,已经融入新的家庭,享受着养父母的细致关怀。
陈凯晴(刘雅瑟饰)与杨光耀
不忍相认的杨光耀,会如何处理这种奇特的父女关系?而陈凯晴如果得知杨光耀(2018年的身份是陈家杰)是走失多年、记忆之外的父亲,又该如何自处?
与此同时,受害人之间的关联似乎逐渐拼凑齐全,即将牵扯出更大的真相,二十多年前那场大火与一系列的杀人事件又到底有什么关联?麦志鸿找到与当年景顺大楼失火案相牵连的石达智之后,并没有立刻下手,是否意味着还有更出乎意料的幕后黑手和剧情反转呢?……
还有更多的悬念,亟待后续剧集展开解答。
《太阳星辰》
《太阳星辰》开播未久,还不到完整总结的时机,不过我们有几点想法可以提前和大家分享。
一是传统港剧的诸多优点,至今仍未被新时代的国产剧消化完毕。就像罪案和城市风情与真实历史的强关联,仍能带来架空设定无法企及的厚重力度。比如正邪之间转化所爆发的极致戏剧张力,还是警匪剧永不过时的武器。
二是对「香港警察」这一身份的重新书写。我们知道,诸多经典的香港警匪影视剧,都包含对身份认同的追寻这一核心主题。这一主题,在九十年代、千禧年之后的若干警匪类型作品中,均有过非常强劲的表达,但当下,2020年代的香港警察,亦需要全新的作品,来呈现其在新的年代的自我审视,及其进步和革新。
三是关于穿越。穿越当然不是叙事新招,但本剧创造性运用穿越技巧,起到了借力打力的妙用。比如说,穿越带来的时间浓缩效应,让陈伟霆和刘雅瑟两位同龄演员扮演起父女,这作为日常叙事中无法得见的一种反常戏剧情境,当然构成了对演员的巨大挑战,激活了演员从未尝试过的表演课题。更将「父女情」这一母题,从新的角度再加审视。
归根结底,《太阳星辰》之所以能在「巨人」(港剧传统)肩膀之上创新,是因为它既可以说是港剧,也可以说是内地剧。
是身份的融合,让它超越了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