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戛然而止,留下对情节错愕的观众。
但那股奇异的情绪确实是延绵的,它好像讲了什么,却又像什么都没讲。观众被悬置在这种由情绪构成的空白领域中。有人仍然不明就里,哀叹平白浪费了时间。有人眼里、心里,却突然流出了泪。
作者:木刃
编辑:蓝二
版式:王威
回答电影《风流一代》到底讲了什么故事,有点难。
豆瓣说,电影讲述了一名女性成长、觉醒与改变的过程,绘就一代人的命运曲线;美国媒体《好莱坞报道者》称电影讲述了一个“崇高而心碎的爱情故事”;英国《卫报》则赞它为“恢弘的电影史诗”。
但贾樟柯自己也没有明确答案。熟悉贾科长电影的观众都知道,他的电影主要聚焦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的中国社会变迁,舞台多为县城,镜头之下多为迷茫、倔强,或沉沦或挣扎的普通人。
横亘22年的《风流一代》也带着强烈的时代烙印。贾樟柯在访谈中说,他并不想在这部电影里解释某些具体的时代内容。事件是最容易记住的,氛围是最容易遗忘的。他要做的就是,用银幕定住那些会被遗忘的氛围感。
因此,坐在影院的观众,如同翻阅回忆录一般,看着电影不断交错混剪着一些逻辑关联并不明显的时代切片,像是落入中式梦核般,被光影浪潮推来推去。期间确实有看似男女主角互动的主线,但是他们也在推搡中丢失了具体的人物性,在三幕式的剧情中不断地走,让无法代入的观众不知所云。
这种处理,势必会自提门槛,对观众进行大刀阔斧的筛选:不仅是对文艺片受众的列队,更是从中再深一层地挑出了那些有着县城回忆共鸣、有着贾樟柯情结的更小群体。
这些被击中的小众们,甚至可以如数家珍地列出,《风流一代》里到底出现了多少次,贾樟柯过往电影的素材新用。
路人被科普之后,才会恍然大悟,原来电影还可以这么拍:把导演其他电影拍摄时多出来的素材、花絮、片段、照片重新拼接,混剪在一起,就能变成一部全新的电影。没有主线,没有主角,没有具体叙事,唯一能承接结构的,是导演自己的感觉。
从这个角度来看,电影讲述的,或许是贾樟柯自己的一代风流。整部电影更实是贾樟柯的个人电影展。
可能,《风流一代》更应该放在北京798艺术街区,而不是大众电影院里。
1
即便导演自己并不看重《风流一代》的故事性,但抛开情节去谈电影实在是难以下笔。
2001年的山西大同,在歌声中拉开电影序幕。镜头在不同的场所切换,时而是歌舞厅,时而是街头秀场。旋转的镭射灯下,年轻人肆意地笑着,也有退休老人端着茶发愣。鲜活与木讷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里,正如灯红酒绿之上蒙着一层破坏灰蒙的滤镜。
这是典型的贾樟柯的时代记录。
观众需要花好一会儿才能确定赵巧巧(赵涛 饰)就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她的出场并不连贯,也没有任何一句台词,一开始与其他路人无异。但专属她的镜头一旦多了起来,观众才意识到,我们要观看的,原来是她的故事。
但赵巧巧到底经历了什么故事,也一样晦涩如谜。
她应当是某种年轻的县城野模,穿着露背的短衣,露出大腿,在灰尘中显出一份性感。表演之后,被尾随,被骚扰,但并不柔弱,眼神与动作中透着力量感。
她似乎一直在走,无论是秀台上还是街道上,经常不知道她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因此也很难拼凑出她的生平:家境如何,父母如何,下岗了吗,缺不缺钱,有怎样的目标与遗憾?在诸多的不确定中,她似乎总是走向同一个男人。观众点头——这男的,应该就是男主角了。
李竺斌饰演的斌哥,比起巧巧,初期的情节量少了许多。他似乎是青年工人,喜欢在小餐馆吃面,时不时跟工友们喝酒,然后在歌厅里与不知道是谁的舞女打情骂俏——由此看来,并不是个值得托付的老实男人。
在没有明确情感交互,也没有前因的铺设中,男女主角之间耗时最长的一段对手戏,是在一辆公车上:巧巧起身要走,斌哥伸出一只手拦了下来,把女人推倒在座位上,然后巧巧再起身,斌哥再拦,就这么反复了将近十次。直到最后,巧巧哭着扯下自己的假发,再次冲了出去。这次,斌哥没有拦住。
不明由头,但是情绪的感染性很强,或许这大抵就是县城年轻男女之间常见的状态,发生了什么不重要,这一刻的体验更重要。有种怀旧,有种感伤,有道折射到观众自己的伤痕,这或许便是贾樟柯想要用镜头留住的氛围感。
感知到这一点,电影那些零碎的镜头似乎都有了理由。夜总会、发廊、游戏厅、按摩店,那些逐一消失的场所;报刊亭、街头电话、娃儿车、地摊、商城走秀,那些逐一遥远的事物。甚至一段展现了都市生活一隅的早期FLASH动画,一幕将新建银行与性病广告同框的纪录片式画面,一场北京申奥成功的狂欢,都缓缓把人浸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中。
真是个又破旧又喧哗却又新鲜的世界啊。
万能青年旅店的那首《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响起,“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旧建筑被推倒,人还得前进。
2
电影就这么来到了第二章、第三章。
情节快了起来。第二章是2006年的重庆奉节,女主巧巧在三峡坐船,在陌生的城市行走。她看起来老了一些,发型变了,脸上出现了褶皱。她还是不说话,让人认为是个哑巴。屏幕上开始出现大字独白,代替巧巧传达她的心声。
画面一转,男主斌哥不知为何,成了三峡工程以及移民工程中利益的一环,或者说,齿轮,某颗棋子。他混在不同的人物身边,有商人,有黑道,每个人都讳莫如深。阴谋上演了,群架打起来了,斌哥一边暗送女老板携款出境,一边在电视上听到了巧巧寻找自己发布的寻人启事。
第二章是整部电影中最接近剧情电影的部分,但同样没头没尾,观众只能在中间呈现的片段中带着想象与自身的逻辑,去完成填充。当看到屏幕上出现巧巧的心声“我们分手吧”时,才后知后觉,原来第一章里的那场恋爱,才是电影最想凸显的“主线”。
既然第一章相爱,第二章分手,到了第三章,或许便是重逢了。时间到了2022年,镜头记录下了疫情下的珠海。人们戴着口罩,一边失业一边继续迷茫。2022年斌哥看起来老了很多很多,他来到了珠海,想寻找新的事业方向,却发现,在抖音短视频等新生事物的影响之下,时代前进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自己老去的速度。
最终,他只能回到大同,回到还留有自家老房子的地方,不想,竟与巧巧重逢。
巧巧自然也老了,斌哥与观众一样,都不知道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巧巧依然沉默,依然跟着斌哥身边行走,不声不响。直到一群跑步的人出现,她突然转身加入人潮,跑着跑着,突然嘴里发出一声低喊。
电影戛然而止,留下对情节错愕的观众。
但那股奇异的情绪确实是延绵的,直到电影开始出片尾字幕,仍然经久不息。电影好像讲了什么,却又像什么都没讲。观众被悬置在这种由情绪构成的空白领域中,自我诘问、自行思辨。有人仍然不明就里,哀叹平白浪费了时间。有人眼里、心里,却突然流出了泪。
万般情绪之中,也包含着好奇。对电影创作背景并不熟悉的观众,甚至还在感叹影片化妆师技术的精巧,男女主角是怎么做到容貌老去的变化竟然如此真实的。了解后才知道,原来这部电影从2001年一直拍到2023年,历经了22年。
原来时间才是最厉害的化妆师。22年的拍摄周期,仅凭这一点,《风流一代》就已然成为了一道奇观。
贾樟柯说,他拍这部电影时,真的感觉到,电影是一种复活的艺术。22年,人们都在肉眼可见地老去,在没有目的的情节中,一同定格在了光影构成的博物馆。
原来他真的拍出了时代。
3
作为中国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专注县城电影的贾樟柯,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为国际所知名。
即便多年来一直在行业深耕,积攒了数量不容小窥的忠实粉丝,但《风流一代》依然是贾樟柯目前最出乎意料、最具个性、最为实验性的电影作品。
电影海报上写着“俱往矣,不回头”,但贾樟柯却在这部电影里回头了22年。在粉丝的盘点中,《风流一代》满是《任逍遥》《三峡好人》《江湖儿女》《小武》《山河故人》《天注定》等诸多电影的素材痕迹,全然是对自己的致敬。
两个主角,巧巧与斌哥,有着《任逍遥》与《江湖儿女》主角相同的名字与相似的情感境遇,甚至连足迹都几乎相同。结构上,《风流一代》也与《山河故人》《江湖儿女》线条相似。
把自己一生拍摄过的电影素材,全部重新组合,确实是一项极具艺术性质的实验。实施起来难度确实也大,而贾樟柯用黑屏默片以及旧时代金曲串烧的方式进行时空串联,也是一项聪明有效的方式。
但放弃叙事、对话缺失的成品,确实让部分观众不满,认为这不仅是贾樟柯再一次对自我的重复,更是一场基于电影的反叛——一定程度上,《风流一代》并不是一部真正的电影。
而另一面,《风流一代》在第77届戛纳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得到了金棕榈奖的提名。同时,他镜头里的记录日常的毛边感,萦绕着乡愁与诗意,确凿地击中了一些人。面对这份客观,普通观众关于剧情的批评,则被部分资深影迷鄙夷为“浅薄”。
对此,贾樟柯本人似乎是并不介意的。无论如何,他都是个彻彻底底的艺术家,为自己的先锋呈现欢欣不已。
访谈时,贾樟柯聊到了手持摄像机的时代,聊到自己一直在捕捉的氛围与诗意。聊到自己多年后再一次看到旧素材的奇怪体验——完全忘记自己拍过这些,恍如隔世,然后越发感到早期影像的珍贵。那个并不成熟的、有些混乱、但不断发生惊喜的时代,被记录下的欣喜。
贾樟柯认为,过程比结果更具想象力,如果情节太强,观众就会忽略自己更想展现的氛围性。所以主角一直在走,因为走就是最具戏剧性的情感沉浸。甚至具体的语言也会带来局限性,因为当主角被台词所困,叙事被凸显出来,更大的时代感就被会破坏。
所以贾樟柯并没有故作高深,打一开始,他就不是在讲述故事,而是再现那一刻他自己的情绪。《风流一代》零零散散拍了20多年,其中有无数次可以停止的时刻,但贾樟柯决定,时候未到,他还得继续记录。这是一个完全推翻了常规商业电影操作的过程,没有剧本,没有场次,甚至主线与价值观。唯一的标准就是,导演自己的心。
或许有些自恋,但在商业化的当下,也展现出了艺术家的纯粹性。
值得一提的是,《风流一代》的结尾,女主角巧巧在加入夜跑时,突然发声一喊。那个声响,让观众为之一愣:原来她不是哑巴。
这似乎可以延伸出很多深度解读。比如一生失语沉默,被社会与生活重重压迫的女性,如何找回了自我与主动权,最后发出了自己的呐喊。当一切都随着过往下行,渐渐被时代所抛弃时,这是一种极具力量的觉醒。
但这一切,并不是贾樟柯最初的构想。那声叫喊,源自一个错误:拍摄时,演员赵涛入戏太深,不由自主地高喊,随即道歉,重新补录。只是最后剪辑时,贾樟柯突然觉得,这声呐喊作为结尾,太好了,把错误捡了回来。
也许,针对《风流一代》也不用太多定义与解读。如果看完后有一种“太好了”的感觉,哪怕只有那么一刻,也就足够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