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营销公司到片方,他的路径并不常规。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陶淘
编辑|张昊
图片来源|受访者
坊间流传着一个说法:2020年7月,First青年影展上,麦特文化一眼就相中了年轻导演邵艺辉的处女项目——《爱情神话》,然后就投了它。
“是误传。”麦特文化创始人陈砺志摇了摇头,创投拍板的过程,没有那么“神话”,真实版本是这样的:
影展的项目创投会前,麦特文化拿到了20个入围项目的大纲和项目书,《爱情神话》是其中之一。项目组的同事票选了最感兴趣的前3名,打算在路演上重点关注,其中并没有《爱情神话》。
正式路演时,20位导演依次上台展示,陈砺志是市场评审之一。有一位年轻姑娘,光着脚丫就上台了,他一下子就记住了:“思路清晰、想要的东西很明确,表达能力很强,听了让人很兴奋。”他找来这个姑娘的剧本,和项目组看完,大家都喜欢,才决定拿下。这正是邵艺辉和她的《爱情神话》,第一部合作愉快,才有了续篇——《好东西》。
《好东西》目前豆瓣口碑9.1分,据猫眼专业版数据,上映11天来票房已破4亿元,连续11日夺得院线票房的日冠军。猫眼对这部“小众文艺片”最终的预测票房,已经从上映前的3亿元,飙升至6.93亿元。
除了《好东西》,这家成立于2008年的影视公司还出品了《奇迹·笨小孩》《逆行人生》《我的姐姐》等电影,联合出品了《金刚川》《疯狂的外星人》《孤注一掷》等片,累计票房达160亿元。加上宣发的《我不是药神》《美人鱼》《消失的她》等,合计参与票房近300亿元。
在行业看来,陈砺志总是能拿到合适的项目。但在多年的老友、First青年影展的创始人李子为看来,他更多是“身体力行地抵达,认真聆听,和年轻导演、编剧、制片人深度交流、探讨”。
陈砺志身上“居安思危”的成分很高,特别在意“护城河”,公司的业务模式也越来越复杂。
麦特文化最早是电影营销赛道的头部公司,2018年前后,光线传媒、万达影业、阿里影业等上游内容公司,都完整建立了自己的宣发团队。他感受到未来巨大的生存危机,决定把业务重心转向上游,主控项目,从投资到制作全面转型。
2021年,一个偶然的项目——麦特文化的第一部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落地,他发现电视剧可以直接卖给平台,更能规避投资风险,从此又进入了电视剧领域。
当下,影视行业波谲云诡。流媒体、微短剧、AI……许多创始人试图抓住每一个风口。陈砺志很慎重,比如在爆火的短剧上,他不觉得能与电影直接构成对抗,麦特文化也不考虑做短剧。
“肯定还是要做擅长的事,把电影做得更好。”他说。
“如果全亏,公司也不能垮”
陈砺志比从前低调许多。多年前,他在社交媒体上很讲江湖义气,有明星被舆论裹挟,他就发微博仗义执言。但每次发完,截图就被媒体引用,所以现在他“少说多做”。
这次专访前,他在媒体面前已沉寂多年。
他平常不跟组拍摄,只在开机、杀青时露个面。还会在开拍10日左右探班,检查一下剪辑进度和质量,觉得OK就撤,有问题就开个会。路演一般也不参加,偶尔参与宣传,“都是远远地躲在活动角落。”一位麦特文化员工对《中国企业家》表示。
已近“知天命”年纪的他,仍然童心未泯。办公室书架上摆满了猫头鹰画、米老鼠摆件等各色小玩意儿,家里的猫头鹰装置有几百个,会客的两个沙发之间还有一个软趴趴的白色小熊座椅。
陈砺志很感性,个人偏好文艺电影,投资回报率不高也不是太在乎。但作为管理者,他又是理性的——项目组表决通过的项目,才能投拍。
“有时候拿到一个自己特别喜欢的项目,给项目部同事一看,稀里哗啦全是否定,我就否决了。”他笑着回复,好似有几分“无奈”,又好似对员工的项目决断力有几分骄傲。粗略估计,员工否掉了70%他相中的项目。
也有个别多数人不看好、他执意要做的项目。比如青春片《倒仓》,最终票房只有300多万元,验证了的确是“太文艺”。但符合他“做点突破刻板印象青春片”的想法,最终电影倒是获得了不少奖项,“所以也不后悔。”陈砺志说。
他们也越来越在意对电影投资的红线把控。和一些公司不同的是,麦特文化从来不预估电影票房,陈砺志把是否投资一部电影的否决项一言以概括:“这个项目如果我们全亏,能不能承受?能才做,不能一个项目就把公司打垮。”
譬如几个月前上映的《逆行人生》,麦特文化投了25%份额,好几千万元,是第二出品方。电影最终票房3.59亿元,根据院线、出品、宣发等分账比例来看,最终要过10亿元票房才能回本。麦特文化因此亏了多半,但只要在可承受范围内,公司都不至于扛不下去。
这家公司只在2015年融资了一轮,“以后原则上也不会再做股权融资,毕竟要对股东负责。”陈砺志解释,所以,外界看上去麦特文化不太会盲目地投资大体量项目。
项目越来越多,投资决策项也越来越聚焦于一个:剧本质量。
陈砺志把国内电影票房的决定性因子概括为3个阶段: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观众看电影认的是名导演;2010年以来的七八年,明星、偶像阵容会影响观影意愿;而近几年,剧本逐渐成为最核心的因素。
麦特文化把对剧本质量的尊重体现在了各种宣传上——在海报、片头中,编剧的位次永远在导演之前。
不过好剧本有时候对应的是新导演,就比如4年前的《爱情神话》。在新导演项目上,麦特文化一定是“强监制”。陈砺志当时找来徐峥,问他是否愿意做电影监制。徐峥爽快答应了,领着大家做剧本围读、给出建设性建议,后来被说服后又加入了演员阵容。这为《爱情神话》整部电影的成色打了底,一个核心角色能带动整个剧组。
“徐老师对演员的眼光和选择,还有对表演的指导,对我帮助很多。”邵艺辉在接受中国电影报道采访时曾表示。
也是因为有了第一部作品的基础,到了《好东西》,邵艺辉羽翼渐丰,离开监制独立完成作品,仍然收获了高口碑。
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也是这个模式,新人导演李漠搭配监制黎志(《二十不惑》《北京女子图鉴》导演),豆瓣口碑8.1分。
对抗潜在风险
过去16年,麦特文化从一家纯粹的电影营销公司,一路迭代成集电影、电视剧出品、制作、宣传、发行为一体的公司,这在电影圈并不是一个常规的商业路径。
时间回溯到上世纪末、本世纪初,陈砺志在湖北《黄石日报》、浙江《都市快报》、光线传媒、搜狐等先后履职。
因为在浙江从事媒体行业时,把娱乐版打造得足够吸引人,他被光线传媒老板王长田看中,北上成为当时国内娱乐新闻头部公司的一员。先是接管了最有影响力的娱乐周刊《明星BIGSTAR》,再成为《娱乐现场》节目的制片人。之后,陈砺志和整个团队被张朝阳“一锅端走”,他成为搜狐娱乐总监,一年时间把搜狐娱乐做成了国内第一娱乐媒体。
2008年,陈砺志出来创业,选择做一家营销公司。“是因为对媒体比较了解,对舆论、社会、心理有把握一些,就想在舒适圈内做一个稳妥的业务。”他说。
他算是找到了行业内的一片空白地,麦特文化是国内最早的电影营销公司之一。后来,2009年、2010年、2013年分别成立的影行天下、光合映画、伯乐营销等电影营销公司,创始人同样来自媒体,走的是与麦特文化相似的路径。
昔日的媒介资源与行业经验,加之明显的先发优势,麦特文化一直是行业头部公司。
但也是在这一时期,行业剧变。全国影院票房从2010年的101.72亿元,飙升至2015年的440.69亿元,年均复合增长率高达34%。竞争加剧,许多头部电影公司甚至下场自己做营销。
陈砺志嗅到了危机感:“有被替代的风险,不能只关注当下,要看未来几年。”2013年宣发《致青春》《小时代》等影片时,他尝试性地参与了这两部电影的少量投资。
到了2018年,这种“忧患意识”更强烈,麦特文化在高管会上连续3年研讨一个问题:需要进一步加大在电影产业链中的话语权。麦特文化的投资比重进一步扩大,近5年来,这家公司出品/联合出品了《金刚川》《奇迹·笨小孩》《攀登者》三部票房过10亿元的电影,和共计12部票房过亿元的电影。
2020~2022年,院线电影市场的低迷,让陈砺志进一步跨到电视剧领域,在2021年、2023年分别制作了《我在他乡挺好的》和《故乡,别来无恙》。
做过之后发现,电视剧没有那么大的市场风险,卖给平台的利润回报大约在15%,如果播放量高,被评为S级、A级,会有一些额外奖励,但是差异不大。“电影就不同了。高收益高风险,票房天花板高,但‘扑街’了,也就得砸在手里。”陈砺志说。
有了电影、电视剧,麦特文化产业链业务比以前更全,一直在陈砺志心中的“短板”才算逐渐被补上。
重心仍是电影
但市场越来越复杂,一个明显的变化是,这家公司本该最擅长的电影营销,在当下相对多变的媒体环境下,不可控因素在增加。
从《逆行人生》到《好东西》,麦特文化出品的电影,在引发大量关注的同时,也陷入不少争议。《好东西》首支预告片的台词中提到“结扎”,不少男性观众因此对影片直接产生了抵触。
这也不只是麦特文化遇到的问题。近到《抓娃娃》《热辣滚烫》,远到《雄狮少年》,财富、性别、美学等各类问题,常常在社交媒体上被无限放大。
对于这一切,陈砺志也只能表示:“把影片拍好,微博、小红书的图文、预告片等物料做好,剩下的成败交给天。”
抖音宣发是近两年的增量,麦特文化在这一领域也做了不少。《再见,李可乐》的官方抖音账号点赞超过1.2亿次,掀起的话题度挺高,但最终这部电影票房只有2.42亿元,这让陈砺志至今有点意难平,“总觉得能更好”。
近来,他和团队一直在琢磨新的营销策略,据称有了重大转向,而且在内部看来,已经得到了正向的反馈。被问及具体细节,原本在沙发上俯身前倾的陈砺志,突然兴奋地向左后方一跳,弹进了沙发里,笑道:“我们得保密一下。”
2024年,微短剧来势凶猛,据《中国微短剧行业发展白皮书(2024)》显示,今年微短剧市场规模有望突破500亿元。而据灯塔专业版数据,截至11月30日,今年院线电影票房才刚突破402亿元。
陈砺志对此并不担忧,也不打算入局短剧赛道:“它是完全不同的受众和领域。中国的人口基数决定了电影市场有足够的前景,只要质量足够好。”
这两年,陈砺志觉得尤其难:“项目处在制播周期中,需要投入,又没能及时回款,现金流吃紧。”
2020年上半年,公司缓发了6个月薪资。资金一重新周转,陈砺志马上连本带10%的利息就补给了员工。结果,又碰上了电影市场的不景气。
“不是消费力的问题,还在于影片质量。今年票房不佳是虚假现象。”陈砺志说。几年前积压的电影在去年集中释放,今年刚好赶上了供给淡季,等供给恢复正常,院线市场会进一步复苏。
当然,这位在影视行业近20年的资深从业者也承认,随着流媒体的发展、投影与大屏电视的普及,居家观影场景正成为不可忽视的部分。“这倒逼我们更多去研究适合结伴去看、线下去看的电影。”
陈砺志如今的生活很规律,坚持早上7点半起床,在家用爬楼机爬2000级台阶,即100~120层楼,哑铃锻炼也数十年未停止。在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动感单车,没事时就会在单位骑。
他在意每一位员工,这家100余人规模的公司,成立以来主动辞退过的不足10人,不少员工的在岗时长都在5~10年。2020年,麦特文化在资金周转困境期,曾收到过30多位员工的个人借款,一位管理团队员工甚至借给公司200多万元,有一位普通员工也拿出来30万元。
这种人本文化无形中成为麦特文化穿越周期不可忽视的因素之一。受限于近期收入,陈砺志遗憾没有落地之前的一个想法:每年给员工报销一次父母国内旅游。他还是想把这件事做下去:“一直把员工当作企业的核心资产,他们的父母也同样重要。”
李子为深有感触,“如果你细心去观察这家公司,大概也能了解,以人为本,尊重、信任,不是一句空话。”
6年前,陈砺志在接受娱乐独角兽采访时表示,彼时十岁的麦特文化正处在公司的“少年时代”,红日初升;今天,当记者再问他时,他觉得麦特文化已经进入青年时代:“有了很多经验、教训,也有成绩,两部剧都在豆瓣8分以上,电影基本上都赢得了口碑。”
未来,麦特文化希望自己能有更强的品牌号召力:“就像想起导演陈思诚、郭帆,大家就会觉得意味着口碑;希望作为投资方,我们也总能被导演、演员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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