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最受欢迎的网络流行梗莫过于“老登电影”,有人对此深恶痛绝,但也有人感慨“发明这个概念的人是天才”。
“老登电影”的出现,源于电影《好东西》热映,网上一度产生了关于它是不是“小妞电影”的讨论。于是,有网友用魔法打败魔法,提出了与之相对的“老登电影”概念来反击。
“老登电影”不是一个严肃的名正言顺的概念,在百年世界电影史的分类中从未出现过,而是去年热映的《芭比》中“男人与马”意象的延伸,即以男性为主导,讲述男人故事的,并被男性观众喜爱的电影。
按照这个标准,豆瓣TOP250的多数经典电影如《教父》《美国往事》《肖申克的救赎》纷纷“中弹”,近几年热映的大片《满江红》《奥本海默》《战狼》也没逃过,还有网友根据“含登度”将这些电影分为“小试牛登”“登堂入室”“登峰造极”等不同境界。
豆瓣网友评选的“十二道登味”。(图/小红书)
这一提法很快让不少人感到被冒犯,有人认为这是在给影视经典扣污名化的帽子,并且这一概念泛化后会阻碍电影创作,甚至有人说,这是在“消灭人类文明”。
实际上,只要稍微看下网上的老登电影评选,就会发现它更多像是一种戏谑的反击,因此也不必担心它会泛化,以至于扫射众多无辜的优秀电影。
它的发明,只是试图说明,以往电影文化体系中的主视角被男性独占的事实。
过时的“小妞电影”
想要了解何谓“老登电影”,还得先从“小妞电影”说起。
“小妞电影”翻译自英文名“chick flick”,有时候也被叫作“小鸡电影”。在英美俚语里,chick是对年轻女子的蔑称,意味着女性是一种需要被男性保护的、弱小的、轻浮的存在。
1961年由奥黛丽·赫本主演的《蒂凡尼的早餐》是公认的最早的“chick flick”,讲的是农家少女霍莉·戈莱特一心想过上流生活,但是经历了种种变故,最终在平凡生活中找到幸福的故事。
最早的“小妞电影”。(图/《蒂凡尼的早餐》)
直到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都市丽人”群体崛起,女性走入职场,有了消费能力,也伴随着思想的独立,这一时期喷涌出了许多讲女性恋爱、成长的浪漫爱情轻喜剧。
陪伴80后、90后成长的一系列电影如《欲望都市》《穿Prada的女王》《公主日记》《BJ单身日记》《保姆日记》《一个购物狂的自白》等都是这一时期的“chick flick”。这些电影里的女主角或天真善良,或自带傻气,或性感妩媚,或干练强势,总之她们会一路上经历挫折,最终获得事业和爱情的双丰收。
《欲望都市》塑造了一群有个性的女人。(图/《欲望都市》)
这些电影在当时卖座又叫好,开辟了电影叙事以女性为主的新类型。此前,给女性造梦的电影太少了,以往电影中的男性英雄,并不适合新时代经济能力崛起的女性。
但由于这类电影几乎和英雄史诗与宏大叙事绝缘,所以在被冠以“chick flick”的时候往往带着轻蔑的、无足轻重的评价。
国内语境中的小妞电影,基本也继承了好莱坞这一类型电影的内核。
2009年章子怡的《非常完美》以连续三周票房冠军的成绩开启了之后国内短暂的同类型电影的爆发时期。最经典的是2011年白百何主演的《失恋33天》,婚庆公司员工黄小仙发现即将结婚的男友和闺蜜好上了,于是有了之后33天痛彻心扉的感悟。2013年由汤唯和吴秀波主演的《北京遇上西雅图》,讲的则是只身来到西雅图待产的“拜金女”文佳佳与月子中心司机Frank之间的爱情奇遇故事。
当时流行的“大叔”今天也祛魅了。(图/《北京遇上西雅图》)
在这类型女性轻喜剧在国内爆火的几年,正是中国都市女性“被”陷入“剩女焦虑”的时代。2007年,“剩女”成为当年教育部公布的171个新词之一。但不少研究指出,当时的社会中,“剩男”实际上比“剩女”多。
即便如此,当时中国大众传媒一直对“剩女”津津乐道。《失恋33天》里,黄小仙的上司对刚失恋的她说:“回家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把自己好好整理整理,别搞得一适龄少女跟库存甩货似的。”
这些电影里的“恨嫁”意味往往很强。所以当时这类型的女性电影里的女主们,一开始以独特的个性出场,但最终这种个性会随着她们找到值得托付的男人而消失:《北京遇上西雅图》里的文佳佳正是被爱情感化:“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不会给我买游艇,也不会跟我吃法国大餐,但是他会跑过好几个街区,给我买我最爱吃的豆浆油条”;黄小仙也最终在王小贱的陪伴下,收获了新的爱情,回归到一种稳定的主流价值中。
“失恋”的终点是恋爱。(图/《失恋33天》)
现在来看,这类电影重复着某种成长类剧情的套路,容易让人感觉乏味;虽然以女性为主题,却充斥着消费主义的泡沫,不自觉地重复着父权社会对女性的规劝。随着女性主义的发展以及女性社会处境的转变,无论是好莱坞还是国内的这类爱情轻喜剧都逐渐走向了没落。
可以说,小妞电影已经是过去式,如今女性电影的创作转而寻求关于自身现实处境的表达。另外,随着更多女性电影人的出现,以观照女性生命现实为主体的电影也越来越多,像国内就出现了《春潮》《嘉年华》《过春天》《出走的决心》《好东西》等女性视角的电影。
以观照女性生命现实为主体的电影越来越多。(图/《过春天》)
先不说“chick”小妞这样的词语本身的贬义性,且说每逢这类电影就称“小妞电影”,显然不再合时宜了。
当女性开始审视“登”味儿
既然不管电影内容如何,只要是女性为主角、女性视角、讲述女性生活和情感的电影都是“小妞电影”,那反之,以男性为主体、讲男性故事、将女性角色作为工具人、满足男性趣味的电影叫什么呢?大概是在这种非常不经意的时刻,有人发明了“老登电影”一词。
与其说人们想否认这些电影的优秀之处,不如说它只是想说明——以往纯男性视角统治了电影历史的事实。
“老登”原本是东北方言,指的是不太正经的中老年男性。如此来看,这个词语义上的贬义程度,实际上和chick 十分对等。
如果以老登电影标准来看,几乎大部分电影都不能幸免,影史经典也不能例外。在今天,当人们用女性视角审视一些经典电影的时候,它的历史局限性就暴露了出来。
在《芭比》里,Ken曾问Barbie:“你看过《教父》吗?”。(图/《芭比》)
首先不得不提及“荣登”“老登电影”榜首的《教父》。无疑,这是一部伟大的电影,它关乎暴力与欲望,它讲述了义气、忠诚以及人与社区的关系,到最后我们看到,这种人和人之间的义气是如何在资本主义的逻辑下消亡的。
“男人必看的电影。”(图/《教父1》)
但与此同时,这又是一部以男性为中心的,讲述男性的欲望的故事,而其中的女性几乎都是功能性的存在,她们是男人的母亲、男人的妻子、男人的女儿、男人的情人,观众对她们的情感和欲望知之甚少。由于缺乏这种主体性叙事,所以观众眼里,只能看到她们生儿育女,为家族做出巨大贡献,然后她们疯了,她们看起来无理取闹。
如今再看《教父2》,凯是一个稍微丰富的女性角色,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有自身职业的女性登场,她显然为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杀人凶手而感到难以自洽。当她终于忍无可忍,告诉丈夫麦克,自己不是意外流产,而是堕胎,是因为她不希望自己生下杀人凶手的孩子,结果却是麦克盛怒之下,给了凯一个耳光,并随之对她关上了门——在这样一部电影中,女性不可能有容身之处。
黑帮老大和谐的家庭,背后都有一个忍耐的妻子。(图/《教父2》)
在另一部经典电影《美国往事》中,女性角色的戏份比《教父》多了不少,但在这其中,女性的出现,依然只是作为塑造男性角色的参照系。她们是男性(英雄)的追求者、征服者,通过女性身体被凌辱、情感上被占有,男性的雄风得以确认。
在影片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女性角色的呈现,都是为了铺垫男主角的成败,她们都被男主Noodles占有或者强暴。影片通过这样的情节设定,起到增添主角弧光和艺术性的目的。令人惊诧的是,我在重看这部电影片段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一条弹幕:其实我能理解Noodles为什么要强奸她。
白月光黛博拉。(图/《美国往事》)
在某些男性电影里,女性被强暴凌辱的戏份,甚至是激发男性行动爆发的动因。前几年张艺谋的电影《满江红》中就有一处颇具争议的情节:张大的女人瑶琴被拉进小黑屋,被士兵一件件脱掉衣服地凌辱。被关在另一间房子里的张大,听着瑶琴的叫喊声,几乎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这最终激发起了他的复仇行为。
在《发明男性气概》一书中,作者提到,男性气概是一种后天的建构。出于远古时代的分工模式,男性一般是狩猎者,这种惯习延续至今,即便今天人类早已脱离了狩猎时代,但这种男性气概俨然成了对所有男性的要求:要成为一个男性,必须让女人怀自己的孩子,保护依附者免于危险,以及为亲属和家人提供食物。
《发明男子气概》,[英]大卫·D.吉尔默
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2
为此,女人的贞洁是他们保护家园的宏大叙事里的一部分,而占有其他女性的贞洁,则凸显男性在生存竞争中的优势,由此男性不顾女性意愿表现出霸总行为,经常是男性电影里惯用的手段,这样的影视再现也无形中巩固了这种两性互动模式,以至于现实生活中男性以为“男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但男性气概的建构对男性自身也是一个残酷的神话。他们从小被要求坚强,要背负不切实际的责任,不能表现脆弱。
我们当然不能要求一个几十年前的电影拥有如今的性别观念,类似《教父》和《美国往事》这样的经典电影,他们的价值恰恰是呈现了一个彼时的社会形态的剖面,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昨日的世界”。
只不过在今天,女性主义的发展给观众(不仅是女性观众)提供了更多审视电影的新视角。当一部被认为是“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的电影放在新的思考框架中,也会呈现出不足的一面。
“老登电影”这个词语的发明,一方面是女性视角审视经典电影的结果,另一方面也多半出自于一种被压抑已久的释放。就像《好东西》上映后,网友所调侃的——“女人终于可以上桌吃饭了”,但显然,也有一些人更希望女人坐到小桌去。
女本位视角的电影,让人耳目一新。(图/《好东西》)
人们需要“新”东西
当今天人们针对以往男性电影提出“老登电影”概念的时候,其实恰恰是电影甚至文化领域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好让电影创作走向更多元维度的探索。
最近几年,女性越来越多地走进了电影院。根据《2024中国电影观众变化趋势报告》,从2018年到2024年,女性购票用户从51%上升至58%,男性观众则从49%缩减至42%。
而纵观电影市场,大量电影仍旧坚持着以往陈旧的男性叙事。在这一系列电影中,女性往往被边缘化、工具化、性化,让女性观众感到不适。比如《消失的她》,看似是一个女性复仇故事,但文咏珊一角却几乎没有主体的动机和表达。比如《三大队》里,铁血硬汉背后总有一个不理解他、要闹离婚的妻子和为了铺垫他柔情一面的女儿;再比如《孤注一掷》里的性感荷官梁安娜被坏蛋男主角爱上,只是为了突出男主角的人物弧光。
性感荷官角色,是男性欲望的显化。(图/《孤注一掷》)
另一方面,女性视角的电影一次次刷新人们的认知。无论是《热辣滚烫》《出走的决心》还是《好东西》,都在放映后一次次刷新票务平台的票房预期——人们太需要新的东西了。但这类电影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贴上“小妞”标签然后被忽视。
当人们戏谑地评选“老登”电影的时候,并非真的全盘否定那些电影,而是想要解构旧的审美范式,只有解构之后,才能重新建构。
去年大热的电影《犬之力》就是一个非常好的示范,它告诉我们,女性视角不一定只会拍女性故事。
《犬之力》乍一看仍旧是个充斥着雄性荷尔蒙的西部牛仔片,“卷福”饰演的牛仔菲尔是个终极厌女、恐弱者,对柔弱的男孩充满着不屑。但在导演简·坎皮恩并不刻意的女性视角下,我们看到了这个硬汉强装坚硬下可恨可怜的一面,而被鄙视的柔弱的男孩,丝毫没有所谓阳刚之气,却拥有冷静的智慧并最终战胜了菲尔。女性视角,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弱者的视角”,经由这样的视角,也更能察觉构建男性气概背后的压迫性文化。
男人与马,也可以拍出新东西。(图/《犬之力》)
再比如《坠落的审判》里,导演以非常精巧的庭审的现场,不仅解剖了婚姻中男性的困境与女性的困境,就算是一开片就已经坠楼死去的丈夫,也丝毫没有失去主体性的呈现。
而邵艺辉的两部被称为“小妞电影”的《爱情神话》和《好东西》里,我们也看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新的表达,无论是对女性生存处境的审视还是对建立新的关系的期待,都十分有当代性。
无论人们愿不愿意承认,电影市场面临改变的事实已经发生。当我们重新审视以往被男性视角占据的电影市场,会看到允许其他视角的叙事进入,才能创造出好的东西。
编辑 陆一鸣 校对 遇见 运营 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