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纳森·罗森鲍姆
译者:陈思航
校对:易二三
来源:Chicago Reader(1996年5月9日)
匈牙利电影导演贝拉·塔尔的电影(至今共六部)可以分为两个部分。 他的前三部电影是社会现实主义的愤怒呐喊,其风格主要受到约翰·卡萨维蒂的影响。
1979年的《居巢》讲述了一对年轻夫妇被迫与丈夫的父母住在单间公寓的故事;1981年的《异乡人》聚焦于一位懒惰、酗酒的小提琴家,他和一个女人生了个孩子,然后与另一个女儿结婚,偶尔在医院和工厂工作,最终因征召而服了兵役;1982年的《积木人生》讲述了一个不幸的四口之家的故事:一位沮丧的妻子、两个孩子、一位心怀布满的丈夫与父亲(他也酗酒),他计划休上两年的假期。
《居巢》
而在后三部作品(《秋天年鉴》、《诅咒》、《撒旦探戈》)中,塔尔的风格发生了改变,这时候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影响已经超越了社会现实主义。他以一种尖刻的智慧,看待那些更普遍的东西:或许是某种形式的道德堕落,但却具有形而上学的含义。此前,塔尔的影片主要是用粗粝的特写镜头拍摄的,但现在他还是使用单独的中远距离镜头。面对面的现实让位于哲学性的距离,不过,观众仍然强烈地沉浸于银幕上的事件之中。
如果你觉得自己至今对塔尔知之甚少,这或许是因为,他的作品具有独特的风格和严肃性,这阻碍了主流媒体所推动的市场流动。我们可以举个恰当的例子:今年早些时候,苏珊·桑塔格在世界各地的出版物上发表了一篇挑衅的、热情的文章,她探讨了影迷文化的衰落与消解,她有两次都提到了塔尔,她清楚地表明,塔尔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重要影人之一。
《秋天年鉴》
然而,当《纽约时报》杂志在2月25日上刊发这篇文章时,这两处都被省略了。《纽约时报》也没有提到其他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米克洛斯·杨索、亚历山大·克鲁德、南尼·莫莱蒂、克日什托夫·扎努西),近年来,这些导演并没有得到《纽约时报》评论员或美国发行商的好感。(如果没有得到前者的支持,通常也得不到后者的好感。)相反,《纽约时报》版的桑塔格文章提到了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和保罗·施拉德,但原文中没有提到这两位导演(他们被称为「有艺术抱负的美国导演」,因为在这个国家,「对影片质量的期望降低了,对利润的期望膨胀了」,他们始终无法「以最佳水平工作」)。换句话说,即便这是一篇谴责好莱坞破坏世界电影的文章,当它在美国出版的时候,好莱坞导演也不得不得到更多的关注,欧洲导演受到的关注仍然更少。
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来,美国人对于世界其他地区电影的无知正在受到保护,甚至受到尊重。广受好评的、大卫·汤姆森最新一期的《电影传记词典》也体现了这一点。同样地,一些家长也避免在孩子面前讨论某些话题。我甚至要指出,桑塔格的原文也经历了某种相似的、更复杂的过程,因为她也忽略了东方、伊朗、非洲的某些新近的电影创作者。当然,她也可能很熟悉侯孝贤、杨德昌、关锦鹏、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莫森·玛克玛尔巴夫、乌斯曼·塞姆班和苏莱曼·西塞,但她对他们的评价可能不像我这么高。
桑塔格第一次提到塔尔,是在讨论所谓「迷影」分子的时候:「迷影——在戈达尔、特吕弗的作品中,以及贝托鲁奇和西贝尔伯格的早期影片中,这是观影愉悦的根源。南尼·莫莱蒂最近影片也体现了相关的、忧郁的哀叹——这主要是西欧电影的特质。
『另一个欧洲』的伟大导演(波兰的扎努西、希腊的安哲罗普洛斯、俄罗斯的塔可夫斯基和索科洛夫、匈牙利的杨索和塔尔)以及日本的伟大导演(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黑泽明、大岛渚、今村昌平)往往不是迷影者。或许是因为,在布达佩斯、莫斯科、东京、华沙或雅典没有机会接受迷影式的教育。」
塔尔当然如此,不过我发现,他的前三部影片之所以令人反感,不仅仅是因为缺乏迷影意味,也是因为他对电影本身相当不耐烦:他几乎只关注内容,对风格完全没有兴趣。这一趋势在后三部影片中被彻底颠覆,这三部影片具有特别(而精致)的电影趣味与电影智慧,它们足以揭示,塔尔是一位大师级的风格作者。
《撒旦探戈》
桑塔格第二次提到塔尔的时候,她引用了《诅咒》和《撒旦探戈》作为他的两部典范之作。她还表达了对于塔尔职业未来的担忧,因为「融资的国际化、演员阵容的国际化」对塔可夫斯基、扎努西和安哲罗普洛斯的职业生涯产生了灾难性影响。在这一点上,我可以指出,塔尔准备在今年秋天拍摄他的第七部长片,据我所知,他并没有被迫使用国际演员阵容,也没有在任何方面妥协自己的意图。
评论家贝雷尼斯·雷诺在去年十一月的《电影手册》中强有力地指出,在塔尔的作品中,人物的思想与情感,与他们居住的空间紧密相连,这一切与影片中哲学与道德探索也密切相关。因此,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布达佩斯严重的住房短缺,与塔尔两部最具幽闭性的影片——《居巢》和《秋天年鉴》——有直接的关系(当然,《局外人》和《积木人生》也有一定的关联)。在《诅咒》和《撒旦探戈》中,一望无际的荒地从视觉上对应着人们之间的猜疑与疏远。
《诅咒》
更令人着迷的是,塔尔作品的两个部分之间存在着某种沟壑:他究竟为何从社会现实主义,过渡到了后期那种黑暗的形而上学模式呢?1982年,在完成《积木人生》后不久,塔尔还为匈牙利电视台制作了一部72分钟版本的《麦克白》。
这部《麦克白》只有两个镜头:第一个镜头(在主标题的字幕卡之前)大约有3分钟,而第二个镜头长达67分钟。几乎所有的主要情节都是在前景上演的。摄影机会跟踪某些角色,随后选中另一些角色,无情地追索他们的移动、审视他们的诡计,带领他们穿越迷雾、电筒的光芒与潮湿的洞穴布景。
虽然我只能以最笼统的方式概述它的情节,但令人震惊的是,这段影像很大程度上重现了塔尔前三部长片中的元素,同时也预示了后三部长片中那种漫长的、精心编排的摄影机运动,以及哲思性的「恶魔学」。甚至连《局外人》的男主角安德拉斯(安德拉斯·萨博饰)也带着小提琴出现在了银幕上,他提供了部分的伴奏。
塔尔似乎决心要发现当代堕落的根源,他被迫呈现了一套撒旦神学来阐释它——我必须赶紧补充一下,他挪用这种神学的时候,借鉴的是诗意而不是宗教层面的元素。恰恰是《诅咒》和《撒旦探戈》揭示了这种神学,正如《秋天年鉴》开头的那句普希金的名言一样:「即使你杀了我,我也看不到任何痕迹/这是一片未知的土地/或许是魔鬼的引领/绕着无限的循环」。从更广义的层面上来说,在所有的三部影片中,我们都能感受到塔尔所展示的、肮脏的人类暴行——我们觉得这些行为似乎与整个宇宙都脱节了。在《诅咒》和《撒旦探戈》中,我们还能看到一片向四面八方延伸的、黑白的荒原。
《诅咒》
塔尔自己写了前四部长片的剧本,不过在创作《诅咒》和《撒旦探戈》时,他与匈牙利小说家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共同担任了编剧。(两人还合作了一部我没有看过的短片——1989年的《最后一艘船》,当然还有国际拼盘电影《城市生活》。)他们的合作始于八十年代中期,当时塔尔阅读了卡撒兹纳霍凯未出版的手稿。所以,其实他们的这部新作策划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令人遗憾的是,这本小说还没有英文版。(不过我听说1986年的《新匈牙利季刊》上有节选版的翻译,我希望可以找到它。)
塔尔近期的三部电影,都与《麦克白》一样,包含了大量的阴谋诡计。《秋天年鉴》以一位老妇人的公寓为背景,记录了她与儿子、护士、护士的情人与一位房客之间争夺金钱与权力的过程。与此同时,摄影机一直在徘徊,从各种角度捕捉着人物(甚至从他们的头顶——甚至还在一个令人震惊的时刻,从他们的脚底下拍摄),记录着、讽刺性地评论着他们那种斯特林伯格式的权力大戏:大胆的颜色与灯光,也内在于塔尔富有表现力的风格之中。(他只在两部长片中慷慨地使用了角色,他通常更喜爱黑白片的严谨性。)
《秋天年鉴》
在他的影片里,《诅咒》可以说是最为形式主义的一部作品:人物与情节(经典的东欧通奸阴谋,发生在一个肮脏的采矿站)相对粗略,但场面调度是如此地精致,几乎可以独立于叙事发挥作用,呈现了一种不可磨灭的场域感,以及一种末日般的情绪——极其孤独的、枯萎而溃烂的冲动。
在《撒旦探戈》中,故事情节——精彩、邪恶、讽刺——采用了不同人物的角度,逐渐揭露了一个失败的农场集体的故事,其中两种视角出现了多次。在几个雨天之中,我们目睹了一系列梦想、阴谋与背叛。不过,情节的运作似乎与每个镜头呈现的意味存在差距,他的画面展露了大量道德、经验层面的信息:他的摄影机迫使我们与肮脏的人物共享着大量的时空,我们难免深深地陷入他们的生活与活动之中。
《撒旦探戈》
塔尔指出,他的电影形式就像小说一样,从探戈里汲取了灵感——向前六步、向后六步。他呈现了一种重叠的、福克纳式的时间结构,影片分为十二个部分,其中包含了大量精心编排的摄影机运动与构图。
在《撒旦探戈》中,《秋天年鉴》的集体互动与《诅咒》中痛苦的孤独,被编织到了同一套叙事网络之中,虽然这部影片关注的是一个社群,但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三个引人注目的段落,聚焦于孤立个体的活动。在其中最著名、最恐怖的场景中,有一位小女孩和一只猫,这个虐猫段落是如此令人信服,许多观众错误地认为,这场暴力是真实而非虚构的。(根据记录,这个段落中使用的这只猫,如今是塔尔一位朋友的宠物。)
在我看来,这部影片的第三部分尤其不同寻常、令人着迷,它用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呈现了迷失一位老医生孤独的活动,他迷失在了酒精与烟雾之中。或许我应该向塔尔的这种独特性致敬,这个段落(以及这部415分钟的影片里的任何段落)一点也不显得乏味或自我放纵。这部影片的长度,完全贴合他想要表达的宏大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