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旸觉得,2024年的自己像是在海里扑腾着游了个泳。

“在池子里游泳,你想换气就可以换气,但在海里你刚要换气,一个浪就‘啪’打到嘴里了,然后你会被冲到哪儿也不知道。你能做到的只是尽量在波涛中保持稳定和平衡。”

这一年他开启了《身心俱疲》的巡演,刷新国内单口喜剧演员的专场数量纪录;这一年他出演了两部舞台剧,终于站在门槛里边触摸到表演;这一年他迎来了儿子的降生,从此成为一位父亲……桩桩件件一浪接着一浪,鲸涛翻涌,波澜连绵。

当然,其中最大的浪头还是《喜人奇妙夜》和《喜剧之王单口季》。差不多半年时间里,他奔波于两个舞台之间,录制的地点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经常才从一边下来,就得跨越一千公里赶去另一边。双线作战本身既已困难,何况作为两档最火爆的喜剧节目,它们几乎囊括了新生代喜剧圈的半壁江山,想在任何一个当中站稳都不容易。汹茫一片之中,勇立潮头或者沉入水底都是变幻莫测的顷刻之事。

“只能挣扎,这是代价。你知道可能会呛水,也可能会被拍倒,但一旦能随着浪站起来的时候,那一瞬间会是快乐的。”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刘旸:幽默是求生的结果-风君娱乐新闻

刘旸在《身心俱疲》表演现场。图/受访者提供

你就是一个小丑

参加节目之前,刘旸特意重读了一遍《梵高传》。这本书他在高中时翻来覆去地看过,每次写作文都会引用几句,对他来说,那位生前潦倒的画家就是指引自己的偶像。这一次他希望偶像仍旧可以给予些许力量,或者至少安定一下心绪,避免弓满弦张却空手而归的失落与颓唐。

“梵高没想过他要怎么样,他的核心是表达自己,他心里有团火,把那团火释放出来就好。我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管理自己的预期的,告诉自己真正追求的应该是什么。”

综艺这条路上,刘旸此前从未体验过赢的滋味。2015年,他便参加过第二季的《奇葩说》,海选阶段即被淘汰;2018年,他又登上了《奇葩大会》的舞台,表现平平,播出时一个镜头都没留下;2020年,他再次挑战《奇葩说》,只闯进了18强,还是没激起什么涟漪,最大的一个水花不过是登上了微博娱乐榜的第50位。

这不是一个容易消化的结果。在刘旸的自我标准里,即使身居中流也足以令他沮丧和焦虑,他必须得做到最好,并且要甩开第二具有碾压性的优势,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程度的努力。这源于家庭的教育,从小他哪怕考了第一,父母也会反复告诫那只是运气,别人很快就会赶上。

无独有偶,另一些现实还在加重着这种根深蒂固的惶恐。就在他屡走麦城的那几年,国内单口喜剧迎来了爆炸式的发展机遇,身边的同行陆续凭借着《脱口秀大会》声名鹊起,其中有人是他的同辈,更多的是后起之秀。作为最早的进场者之一,刘旸曾是这个圈子里无可撼动的一张王牌,他的名声在开放麦打响的时候,许多人还只是台下仰望的观众,就连一些新人入门捧读的“指南”都是他写的那本《人人都能学会单口喜剧》。然而此刻,他却被超越了。

为了追回落下的距离,刘旸开始自己搭建传播的渠道。他在各个网络平台注册了认证账号,免费上传段子乃至完整的专场录像;也做起了播客,每周更新一期,雷打不动。

只是比起一档流行综艺的流量,这些尝试不免杯水车薪。节目里冒头的演员立竿见影地成了喜剧明星,他们的名字可以频繁亮相于热搜,演出商、广告主会争抢着向他们发出邀请。刘旸则还是那个样子,甚至在不断扩张的市场面前还不如之前——有时候去演出,他的海报贴在剧场门口,人却被对面不识的保安拦在外面。

刘旸的性格里本来就有一层灰暗的底色,他总是默认别人一定在嘲笑自己。中学时一次运动会,他跑了倒数第一,看台上的同学都在为他加油,在他眼里反而成了一阵排山倒海的讥讽。如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操场上。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在2019年落下。那是一场只有八个观众的开放麦,尴尬接二连三地出现:第一个段子冷场,第二个段子想通过互动缓解一下,又被当成了冒犯,而更多的时间里,观众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还有一对夫妻不知道什么原因,全程都在吵架。那场演出,他是带着一身冷汗狼狈撤退的,打车回家的路上,30度的气温里依然不住战栗:“那一次精神真的非常大的崩溃。你想取悦别人,但是别人根本就不会被你取悦,你就是一个小丑。”

从那之后,他陷入了一种糟糕的状态,会在夜深人静时哭出声来,会在喝多后冒出可怕的念头。身体也集中地爆发毛病,耳朵、膝盖、脚踝、尾椎接连出现问题。他还悄悄退出了单立人的微信群,跟很多老朋友一度断了联系。甚至对于曾经无比热爱的单口喜剧,他也生出了些许迷茫,他感觉自己正在进入一片漆黑之中,“不知道走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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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旸(台上)在个人单口喜剧专场《庄谐不二》。

蜡做的翅膀

为了摆脱煎熬,刘旸开始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

一些积压已久的困惑被一点点倾倒出来。比如高中时他曾被一个女同学当面拒绝课程组队,让他觉得是自己的长相遭人嫌弃,又比如在新东方时一个关系很好的老师离职后拉黑了他,令他始终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咨询师给他的答案却是:那个女孩也许只是害羞,那个老师也许删掉了所有之前的同事,或者干脆就是一次操作失误。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可能性。”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被囚禁在亲手铸造的牢笼里,他太习惯贬低自己了,以至于过分向内的省察最后成了自我戕害,许多事情只要换一个角度就可以不必那么纠结。

也有一些疼痛,咨询师回以的是忍俊不禁。这让刘旸一瞬间感到恍惚,回过神来又顿觉荒谬,那些看似残酷的回忆、隐微的心思,竟然能够成为一种笑谈,或者原本就是一个可笑的陷阱。

这也改变了他对幽默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幽默从前只是他的一种工具,用来愉悦别人、换取关注,因此他的段子不激烈不尖锐,也从不显现自我。石介甫曾经有过一个评价,刘旸的喜剧里总有一种上帝视角,没人知道他真实的那一面。这同样是来自成长经验的结果,年少时的刘旸忍受过同龄人的排挤,化解冲突、缓和关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制造笑声:“所有的幽默都是成长环境的折射,幽默是求生的结果,一个人天生只是想拥抱世界,然而世界一直给他疼痛,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幽默让自己获得一些温柔。”但现在,尽管他依然认为“幽默的人或多或少都跟苦难沾边”,幽默的意义却不再单纯指向外部,而是成为自我宣泄的出口和寻求解脱的精神支柱。

于是,那些产生在咨询室里的笑点被写进了段子,组成了他的第五和第六个专场。其中的后者他为之取名“伊卡洛斯”,这是希腊神话里天才发明家代达罗斯的儿子,为了逃离一座孤岛穿上了用蜡和羽毛制作的双翼,父亲告诫他不要飞得太高,否则翅膀将会融化,但年轻的他最终还是被太阳吸引,越飞越高,直到坠入大海而丧生。借由这样一个意象,刘旸把自己的脆弱、伤痕、执念与恐惧比作那对蜡翼,他也要振翅高飞,无所掩饰地将它们曝晾出来。

不过袒露同时意味着风险,可能面对的会是更为沉重的无力。有一次,刘旸去看了一位同行的专场,台上分享的是被网暴的种种委屈,台下却始终波澜不惊。全场寂静之中,他真切地觉察出那份内心最深层的无意义感仍未消退:“真实的观点、真实的想法不值得被表达,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刘旸感知到自己正在经历表达欲望的衰减。“一个原因肯定是年龄,随着年龄增长,很多话不像年轻时候那样觉得这么重要了。另一个原因就是你真诚地表达过观点,但你的表达被浪费了,甚至人家就用这个来攻击你伤害你,你的真心扔在暴风雪里了。”

在这个意义上,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进入了某种瓶颈期。而且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困境,也是单口喜剧整体正在面临的挑战:“十年来,单口喜剧这个行业成型了,大家开始把它当作职业认真对待,这肯定是一个好的变化。但让人失落的是,大家也越来越会这个东西了,知道怎么样可以让人鼓掌,怎么样可以让人爆笑,怎么样不会被骂,甚至一些领域的话题具有绝对正确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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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秀专场《天生有意思》海报。

零星有几个灯了

单口之路走到分岔点,向左向右一时难以决断,刘旸索性选择了另一条赛道来拓展自己的喜剧疆界。

2021年,他和六兽一起报名了《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一档集Sketch、漫才、默剧等多种形式于一炉的全新喜剧综艺。参加的动因其实多少还是跟单口有关,许多人说他的单口里表演占主要部分,他想那不如干脆试试纯粹的表演。可惜初选就被刷了下来,连正片都没进去,六兽选择留下做了编剧,他则决定离开。

绝望卷土重来:“那个瞬间,你发现表演其实是一个离你非常远的东西,你以为你很擅长,其实连门槛都没摸到。”特别是到了节目收官的时候,看着吕严、土豆这些朋友载誉而归,六兽更是拿到了年度编剧,刘旸感觉自己要被喜剧淘汰了。

所以年底,他推掉了很多活动,专门去上了表演课,连续四个月,每天高密度学习。然后在转年与中戏科班出身的宇文秋实、戏剧导演松天硕组成搭档,向着第二季的《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发起冲击。首期节目他们第一个登场,高票晋级,旗开得胜。

九个月的漫长征程最终止步在总决赛门前,告别的那一刻,刘旸哭了。但回到开放麦的舞台上,得知有1/4的观众是因为看了节目而来,他又觉得无比开心,屡战屡败这些年,总算收割了一回流量的红利。

而经过这一年,刘旸也发现他已经喜欢上了Sketch。“它让我更有安全感,因为你是躲在背后的,你是借着一个角色来呈现。而且我现在有点想去追求只呈现、不表达的状态,剧本里是很难写出观点的,你能呈现的只是作为创作者的感慨。”同时,他在Sketch里看到了一套成熟于舞台剧、影视剧的评判体系,这让他尤其舒服:“说实话,我有的时候对自己的评判还是会依托于外界的标准。但我总感觉单口的标准非常有限,就是炸不炸,甚至它直接就是对你这个人的评判。”

于是当《喜人奇妙夜》的帷幕重新拉开,他便又站到了这个舞台上。当然,不甘还是最重要的那个推力,他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一定要闯进决赛。

这一次,结果没有再让他失望。亮相的第一个作品就拿到了全场最高分,随后一路顺风顺水,最终他的喜团获得冠军,小队也成为排名第一的最佳组合,他个人荣膺最佳编剧,《八十一难》摘下微信最热作品。

刘旸感觉自己面前那条漆黑的路上,好像零星有几个路灯了。

也许是幸运终于降临,或者只是水到渠成,在另一个节目中,他同样收获了不错的成绩。说了十年单口,《喜剧之王单口季》才是他第一次走到线上,所以他最初没什么太大的期待,能留下一两个作品就行了,后来位列年度第五,已是完完全全的意外之喜。

总决赛第一轮,刘旸选了一个跟儿子有关的段子。他知道它并不适合单口的舞台,更不适合线上的比拼,但他还是想讲。一方面,他放下了一些对完美的执着,允许自己不去赢,另一方面,他希望儿子将来能够看到这个段子,看懂那些藏在背后的爱的期盼。他想告诉儿子,你可以开开心心地活着,可以和自己这个父亲活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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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八十一难》剧照。 下图:短剧《不要变成西瓜啊!主任》剧照。

幸亏幽默

儿子的降生让刘旸稍稍松弛了一些,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这个小家伙一哭一笑,就足以幸福得难以言喻。

在儿子身上,他认真地感受着时间与生命具体而又细微的变化——从一只手抱到两只手抱,从长出第一颗牙到长出第二颗牙。

不过他依然无法彻底地松弛。这几个月,他的日程比参加节目的时候还要密不透风,所有递到面前的机会,只要尚有缝隙,能接就接。他害怕再过一段时间,等余温散尽,这些机会就不再来找自己了。

“有的时候我特佩服梁博,他当时《中国好声音》夺冠之后立刻考研,直接沉寂了一段时间去更专心地做一些事情,他可能有那种安全感。我的安全感非常淡薄,我好像永远难以生活在一个心里很安全的区域,就算有几天休息一下打打游戏,也只是规定的放松、刻意的放松。”

对于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刘旸认真地想过这件事。他无法清晰地定义什么是安全感,所以只好把答案落实在财富自由的那一天:“财富自由,腰板会硬,有更多的主动性,很多事情不用再参与了,也不用再纠结、难过了。”

这还是来自童年的回响。他所有的脆弱、自卑与紧绷,除了家庭教育影响,也是生活塑造出来的。

他记得20世纪90年代,父母的工资一个月只有400块,直到六年级,他的口袋里才出现零花钱,一周一块。每到周末,他都要去姥姥家改善伙食,或者有时住在大姨那里,早上买个肉夹馍当早点,感觉过上了神仙一般的日子。

“贫困过多地灌输给了我通过努力去摆脱的想法。”刘旸说,如今自己有点购物狂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一个特别匮乏的状态中长大,所以对钱的需求非常强烈。”

包括做喜剧的这十年,他大半时间都攥着新东方的工作,没敢放弃。虽然早期的圈子里,大家都很难只靠单口生活,但像他这样还保留本职的也不多。单立人俱乐部的石老板跟他开过一个玩笑,说大家都穷了,只有你还开着豪车。后来辞职是非常谨慎的选择,他仔仔细细算了笔账,确定喜剧的收入可以达到新东方的一半,又不像教培行业那么累,这才做出决定。

当然,刘旸的焦虑不是只围绕着钱。比如最近太忙,没怎么做线下演出,恐惧也会长出:“以前我不知道走下去的意义是什么,现在是不知道能不能走到目标,是不是能持续创作出作品,是不是真的能创作出想象中的好作品,只有不断地站在舞台上去校准才能明确。”

就连养子育儿也成了加重他自我怀疑的一颗砝码。他时刻都在琢磨自己投入其中的精力够不够,能不能把儿子培养成合格,乃至于还会想象如果儿子将来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该怎么办。他几乎每天都要反省跟儿子说的话,哪句对哪句错,态度是否正确。

有一次,孩子在哭,他随口说了一句“不许哭,再哭我就换一个小婴儿”,第二天就跟妻子检讨了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能说这种话:“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小时候,我妈在公交车上被小偷偷了钱包,回来跟我爸说小偷不仅偷走了她的钱包,还偷走了她的心。我当时哭了两天,我说我妈的心被偷走了,她不爱我爸了。我太敏感了,所以我儿子八成也很敏感。”

有时候,刘旸也很讨厌自己这种性格,他羡慕那些极为自信的人,他们足够强大,或者至少很健康、很快乐。而他只能不停地挣扎。“我希望自己是每天笑呵呵的人,但的确做不到,我不是一个乐观的人,我的核心是悲观的。”

唯一能让他忘掉烦恼忧愁的或许只有站在舞台上的短暂时刻,上去前的最后一秒和下来后的第一秒都不行。从这个角度讲,他觉得自己是应该感谢喜剧的:“幸亏老子幽默,要不然早死了。”

发于2024.12.30总第1170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刘旸:幽默是求生的结果

记者:徐鹏远

编辑:杨时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