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昱宁评《风中的火焰》:答案在风中飘
一共二十四集的网剧《风中的火焰》,在十集之前,都好像没有完全走出《漫长的季节》的影子。
两部作品都有十年以上的时间跨度(《风中的火焰》是1994~2004,《漫长的季节》更漫长一些,是1997~2016),情节主线都有三个生活在边远凋敝的城镇里的年轻人(两男一女),共同卷入了一场谋杀案。谋杀案都被悬置,谜团都要到最后才能解开,杀人者都要经历迟来的清算。这其中跨越的时空与心灵的万水千山,那些地域特色、时代信息和社会变迁,也都是两部作品的题中之义——《漫长的季节》在东北,《风中的火焰》在西北。两者的剪接风格也有相似之处:都喜欢在几个时间段之间反复横跳,大量运用闪回,《火焰》的闪回甚至比《季节》更多。
十集之后,我才看出《火焰》并不是西北版的《季节》。《季节》里的三个年轻人,命运大体上被定格在案发之后不久,只不过真相要到多年以后才揭晓。随着美好生命的消逝,他们之间曾经坚守的情义、共同的盟约、携手对抗的黑暗,都被冻结在那年秋天。尽管其中牵涉的罪与罚无从解脱,但死亡让这三个少年之间的关系变得永恒——他们没有机会改写命运的剧本,但是少年的残酷青春、殒身不恤倒是得以在记忆中“保鲜”。
在叙事的十字路口,《火焰》选择走上了另一条岔道。这个故事更关注的,是案发之后,三个人各自展开的挣扎求生、一步步被欲望裹挟乃至吞噬的道路。这就好像是在回答《季节》留下的那个问题:如果他们活下来,全部活下来,那会发生什么?
这是《风中的火焰》最有意思的部分。发迹的雷富贵,成熟的梅苇和出狱的刘白,无可避免的重逢,意料之外的反应。我们渐渐在他们心照不宣的对话中捕捉到蛛丝马迹,窥见早在十年前,案发后,他们就已经对彼此幻灭,症结在于:阴差阳错的谋杀案之后,留下了一大笔足以改变三人命运的钱。但这些藏在防空洞里的钱不翼而飞,引发了三人之间的互相猜忌与怀疑。脆弱的盟约不攻自破,怀疑在流逝的时光中不断发酵。
当我看到狱中的刘白质问探监的富贵,为何有了那笔钱,梅苇还是不能上学——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绝望与疯狂;当我看到梅苇为保全自己,断然将警方的视线引向富贵时;当我看到刘白在面对至亲的“复活”,首先想到的却是怎样控制他的精神时,我发觉这个故事远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也更有嚼劲。
十年前,他们的梦想是离开矿区,走向更广阔世界;十年后,逃过法律制裁的他们却还在原地兜圈,路越走越窄,彼此牵制,互相威胁,渐渐形成了同样偏狭的共识:惟有案件中牵涉的“别人”遭遇毁灭时,自己的安全才能得到绝对保障。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关系,让整个故事的基调陡然变得微妙而幽深——在这个层面,《火焰》有《季节》未曾触及的深度。
在这种规定情境的激发下,蒋奇明将前几集铺垫的透明少年感一点点撕开、揉碎,再像油画那样,一层层刷上色彩。先淡后浓,先薄后厚,直到重重影调压到人透不过气来。他在压抑中爆发,又在爆发中扭曲,那种细微的转换与递进,显然比《季节》有更大的发挥空间。即便是在塑造人物上常常略感吃力的杨采钰,在与弟弟梅强的厮打戏以及此后的审讯中,也充分展现了这个人物理应呈现的神经质——当剧本给足情境时,演员的潜能都是可以激发出来的。
与这一组关系形成对照的,是这个人力严重不足的偏远城镇的“警方”。编导也设置了一个三分眼熟,七分陌生的组合。王景春演快退休的刑警符合我们的既定想象,但配上素来擅演反派的吴晓亮难得演个警察——还是个窝囊的警察,新鲜的张力就从细节中释放出来。
在这个典型的由熟人社会构建的生态环境中,你会觉得穷尽十年追逐一个案件的动力并不那么宏大,案情也并不那么离奇,正邪善恶之间也不是那么泾渭分明——施害者与受害者,警察与罪犯,都互相熟悉。在灰蒙蒙的矿区中,他们常常不分彼此地隐没在背景中,承受着同样琐碎而灰暗的生活压力。他们的差别,常常只是一念之间的天堂与地狱。没有标准答案,答案在风中飘。在本剧中段的大约七八集篇幅中,这种氛围感很真实,也很有回味的余地。
可惜的是,在一部长达二十四集的长剧中,这一段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占比太小。《风中的火焰》的一头一尾,在叙事节奏和信息分配上都有明显的问题:拖沓,臃肿,游移不定。编导既知道整体悬疑性并不强,又不愿彻底放弃悬疑片的幌子——这种叙事策略上的摇摆,最终都传达给了无所适从的观众。有理由相信,如果将这部剧整体压缩到15~18集,并且放大中段的比例,这团“风中的火焰”原本有机会燃烧得更炽烈,更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