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纳历史上的最大赢家,是他们
作者:Geoff Andrew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标准收藏(2013年2月12日)
可以说,让-皮埃尔·达内和吕克·达内两兄弟拍摄了许多卓越的电影,但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能注意到这些可贵的电影中,保持一致的作者风格。尽管达内兄弟最先是在纪录片领域开始了他们的电影生涯,然而其实是在拍摄了两部带有缺点,同时又很迷人的剧情片后,两人才开始发现自己是成熟的艺术家。
自从他们创作了自己的第三部电影《一诺千金》(1996)以来,这对来自比利时的兄弟导演坚定地完善着自己的风格,以至于如今的观众认为,一部达内兄弟的电影就像小津安二郎或是侯麦的影片一样与众不同,令人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这种一致性不仅体现在他们对布景、故事、演员、主题和风格的选择上,也体现在他们非凡的艺术成就上。
《一诺千金》(1996)
达内兄弟的下一部故事片《罗塞塔》(1999)获得了戛纳金棕榈奖,之后他们还在戛纳收获了最佳男演员奖(《他人之子》2002年)、第二座金棕榈(《孩子》2005年)、最佳编剧(《罗尔娜的沉默》2008年)以及评审团大奖(《单车少年》2011年),值得一提的是,《单车少年》是与锡兰的《小亚细亚往事》一同获得这个奖项的,实际上它们一点都不比同届金棕榈得主《生命之树》差,「评委会大奖」像是戛纳电影节的「亚军奖项」。
《单车少年》(2011)
这一系列重量级的荣誉看上去像是来源于达内兄弟一以贯之的风格——他们的影像主张看上去就像是一份宣言,我们可以从吕克·达内十分具有启发性的,已经发表的日记的节选中感受一二:有限的拍摄预算,启用初次表演的非职业演员,反复地把他们的研究对象框定于工业小镇瑟兰的那些弱势、贫困或麻烦缠身的局外人(而其他影片的故事常常在比利时的城市里展开,例如《罗尔娜的沉默》中风景如画的列日市),达内兄弟正是在此出生并长大。
《罗尔娜的沉默》(2008)
正如达内兄弟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影片所展现的那样,一致性不一定意味着可预测性或创作上的停滞;也不仅意味着他们和小津以及侯麦共享着相同的艺术领域;实际上人们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来和达内兄弟进行比较,比如安哲罗普洛斯和伍迪·艾伦,或是在电影圈之外的肖斯塔科维奇、胡安·米罗以及简·奥斯汀。一些人会将艺术实践看作是全球旅行,借由艺术的眼睛,观赏者才有了体验世界各国情调的机会。
另一些人则坚守自己所擅长的领域,这可能会给观赏者带来更深层次的知识,以及一种随着时间的推移建立起来的同理心。在艺术中,这种对人、地点、政治、经济、历史和社会习俗的亲密接触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包容度和自由度,它的多样性来源于细节。
《他人之子》(2002)
找出达内兄弟电影的特征并非难事:它们大多以瑟兰的街道为背景,以流畅且实用的现实主义风格拍摄,摄影机高速移动,片长大多都是90分钟,影片的故事常常聚焦几个工人阶级或某种程度上被边缘化的人物之间产生的谨慎的信任和猜疑、冲突和犹豫的吸引力,这些人物的年纪也各不相同。
达内兄弟喜欢多次使用某些固定的演员(有时让他们出演次要角色)——最引人注目的是杰瑞米·雷乃,奥利维埃·古尔梅以及法布里齐奥·隆吉奥内——观看达内兄弟电影的体验总是新鲜的。这部分归功于他们在电影和戏剧方面的专长,部分原因是他们从不固步自封。他们一直在寻求改变,但是是以一种不破坏自身美学的方式来完成改变的 。
《他人之子》(2002)
《罗尔娜的沉默》就是一个特别的例子,与其说是因为它把拍摄地从瑟兰转移到了列日,不如说是因为它在叙事上的大胆;影片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一个中心人物的死亡不仅没有被展示出来,而是被令人不安地省略了,在这个过程中,这个人物的死亡在一段时间内甚至都没有被提及。
这一做法带来的效果令人震惊且不安,但又恰如其分,因为它让我们能够更清楚地了解,另一个角色对那次死亡可能会有什么感受。(对于这里的含糊之处,我深表歉意,但我不想破坏任何人观看这部绝佳电影的体验。)
《罗尔娜的沉默》(2008)
乍一看,《单车少年》似乎比《罗尔娜的沉默》更贴近达内兄弟早期电影的风格。这部电影再一次以瑟兰为背景,尽管这一次的主人公比《一诺千金》、《罗塞塔》、《他人之子》和《孩子》中的孩子们都小。
西里尔(托马斯·多雷饰)是一个11岁的男孩,虽然所有的事实表明,他的父亲盖伊(杰瑞米·雷乃饰)抛弃了他,但他拒绝相信这一点,父亲卖掉了西里尔心爱的自行车,并在没有留下地址的情况下带走了这个家庭的积蓄。
《单车少年》(2011)
在西里尔疯狂地试图逃离疗养院看守人的过程中,他遇到了理发师萨曼莎(塞西尔·德·弗朗斯饰)。作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对西里尔的求助做出了回应。她首先带西里尔去找他的自行车,然后允许他在周末来看望自己。
萨曼莎决定向西里尔提供帮助和照顾,然而这并没有削弱他再次找到父亲并和他一起生活的决心,也没有阻止他遇到一个潜在的更加险恶的代理人韦斯(埃贡·迪·马特奥饰),韦斯是一名当地的青少年,萨曼莎怀疑他在贩毒。
因此,《单车少年》中的场景更具悬念,是一部展现瑟兰日常生活的戏剧。但是,和往常一样,这部电影没有丝毫可预测之处,或显得程式化。电影中最大的悬念当然是萨曼莎照顾西里尔的决定并没有任何解释;即使当西里尔问她为什么回应他的求助时,她承认她自己也不知道。达内兄弟也没有暗示她的行为有任何潜在的原因;没有陈词滥调地暗示她可能失去了孩子,她正处于极度孤独的状态,或是在寻求某种个人救赎。她简单而无私地用「是的」来回应男孩的请求。
电影让我们相信萨曼莎足够善良和坚强,愿意为西里尔放弃生活中的一些时间。达内兄弟将这部电影比作童话故事,里面的人物之间并没有冲突(与萨曼莎形成对比的是狡猾、软弱的盖伊和刻意剥削他人的韦斯),社会关系却像是和危险的森林,在那里,被掌控的、脆弱的西里尔黯然失色,几乎被丛林吞没。要将这些微弱但响亮的童话寓言融入到当代现实主义的叙事中,需要很高的技巧,达内兄弟做到了这一点;这部电影感觉和他们以往拍摄的任何一部作品一样让人感到牢固、可信。
虽然《单车少年》从一开始就展现了达内兄弟的一贯风格,从开始到结束都非常安静,但它也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它所具有的童话色彩。例如,达内兄弟选择在夏天和郊区(与他们早期作品中以瑟兰为中心相反)拍摄——这是出于与情节设置上的考虑,他们希望这个「童话故事」中的一切都要尽可能地逼真——这样的设置既贴合了影片的主题,也给这部电影带来了更为温暖的基调。
他们第一次在片中启用了可能被视为明星的塞西尔·德·弗朗斯,她最近出演了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导演的电影《从今以后》。当然,这样的明星地位并不影响她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塞西尔·德·弗朗斯被定为饰演萨曼莎的人选,部分原因是她就成长于瑟兰市,带有正宗的口音,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在电影中散发着温暖、易于接纳他人的气质,这对她扮演的角色来说是合理的,她的存在为故事背景增添了一抹亮色。
但也许这部电影中最重要的「新元素」是对非叙事性音乐的使用。故事开始几分钟后,当西里尔入睡时,我们听到了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慢板中的几个小节;我们在电影中的另外两处又听到了完全相同的旋律(这两段音乐都是在西里尔与他父亲的一次令人不安的遭遇之后响起),然后在片尾的字幕上,相同的旋律继续流淌着。达内兄弟说,他们之所以选择这首乐曲,是因为它带有「令人安慰的柔情」;他们想提醒观众,西里尔的生活中所缺失和苦苦寻找的,正是萨曼莎带给他的——爱。
贝多芬的慢板以其沉静的美而闻名,事实上,西里尔对爱的追求首先来源于他的父亲,其次「糟糕的」代理人韦斯——也代表了西里尔心中对家与宁静的向往。与西里尔所看到极度不稳定的世界相比,贝多芬的音乐唤醒了一个更温和且宁静的世界,电影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描绘这个世界。
与《罗塞塔》和《孩子》相比,《单车少年》所营造的世界更加具有轻盈和律动感,这是通过插叙来完成的。西里尔拒绝接受父亲离开了以前的公寓,并且无法通过电话联系到他的事实;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不再受束缚,开始了漫长的寻找的过程——爬上楼梯,翻过墙,骑着车,奔跑着。
托马斯·多雷不竭的精力、流畅的摄影和灵活的剪辑极好地展现了西里尔的困境;这可能也是达内兄弟最平和的一部电影。这辆自行车至关重要:它不仅是父亲收回并出售的礼物,还是狡猾的韦斯赢得男孩信任的手段,也体现了西里尔的决心——坚韧、执着、足智多谋。
如果就像达内兄弟说的那样,《单车少年》是一部童话故事,那它有点类似查尔斯·劳顿的《猎人之夜》,在这部电影中,另一个坚强的女人毫无疑问地为无辜、脆弱的灵魂提供了一个避风港,这些灵魂受到了一位迷人但无情的父亲的替代品的威胁。
但达内兄弟的电影一直坚持着他们对形而上学问题深刻的唯物主义态度,与查尔斯·劳顿的奇迹叙事中带有梦幻感的表现主义相去甚远;他们知道噩梦可能就潜藏在现实和日常生活中。西里尔总是穿着火红的T恤或夹克(而萨曼莎的衣着则温暖、柔和,与西里尔形成了对比),他不仅需要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还需要找到自己的节奏;他需要放慢脚步。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一头撞倒了萨曼莎,萨曼莎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她的反应就是坐在那里,让他紧紧地抱着她,就好像他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她一样。萨曼莎如同一块磐石,让西里尔可以依靠和休息,尽管她也知道如何骑自行车——不像西里尔那样宣泄逃避、探索、愤怒、沮丧的情感,而是简单地为了追寻快乐。西里尔必须学会如何换挡,使他的速度适应他周围的世界;萨曼莎坚定而灵活,她教给他的不是如何寻找,而是如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