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剧照

◎黄哲

《迷幻》,久违的又一出北京人艺出品、两个男人面对数百观众演出的“对子戏”——印象里上一部还是十余年前陈道明和何冰主演的《喜剧的忧伤》。仍然是徐昂导演,和一对人艺舞台上不常见的主演搭档,三个男人一台戏,将旧历年的龙尾“甩”得颇有新意。

“你是谁”之谜

《迷幻》这出戏虽然角色少,却绝不意味着人物关系简单——孤岛上的一个常住者和一个闯入者,前者诺克的身份是“明牌”,设定为家喻户晓的国民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后者拉尔桑的身份,随着唱机每响起一次埃尔加的《谜语变奏曲》,便发生一次变奏般的反转:从起初来采访的记者,到作家旧情人爱莲娜的同事、男闺密、丈夫,再到爱莲娜身故后继续和诺克通信的代笔人,最后是让爱莲娜的人格附着在自己身上达十年之久的“宿主”……全场观众随诺克一起,不断颠覆对“你是谁”的认识。

剧名《迷幻》,毋宁说是“谜幻”。表面上,两位主角的会面是诺克主导,他想用新书的出版对失联的旧爱进行一次召唤。随着故事的推进,属于诺克的谜团在一点点解开:他为什么离群索居?他和爱莲娜这对亲密的爱人为何约定永不相见,转而只在文字中做灵魂伴侣?他又为何忽然打破约定想方设法要见爱莲娜一面?而藏在这层故事线之下的,是这段情感背面的样貌,在二人的交锋中,在拉尔桑身份之谜的多次反转中,爱莲娜的样子也被一点点还原出来。

同时,两位男性主角的关系,生生被拉扯成一张谜团线索剪不断理还乱的蜘蛛网;而剧情最终水落石出之时,他们的关系却又变得无比简单清晰、清爽明快。最终观众也会恍然大悟,这出戏的节目单为何会别出心裁地以填字游戏的方式呈现,其用意就是抽丝剥茧,拼凑还原那虽不寻常却无比简单的整个真相。

文学和哲学相生相克

“对子戏”天然的特质之一是“话密”。但难得的是,《迷幻》机锋智斗你来我往的对话,让观众看着过瘾且不累。这当然离不开导演徐昂将他山之石本土化的处理和两位演员的贡献,但首先是原著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编织故事手法的高妙。

施米特生于1960年,他横跨文学、舞台、影视甚至音乐多个创作领域,是当代法国被翻译和改编最多的作家之一,也是法国影坛的一线编剧和导演。少年施米特第一次跟着父母去看戏之后,就认定了“成为莫里哀”的理想,“不是成为演戏的他,而是成为写戏的他”。他的学术背景是哲学,研究狄德罗和形而上学,因而在他各种形式的创作里都体现着哲学与文学的结合,其中创作于1996年,由阿兰·德龙和弗朗西斯·于斯特两代影帝首演的《迷幻》,正是他的舞台成名之作。

从舞台剧《迷幻》到高分电影《陪我到世界尽头》《奥斯卡与玫瑰夫人》,再到《奥斯坦德的梦想家》等畅销小说,近四十年来,施米特撰写故事的基本配置如出一辙:都是双主角,在不同故事里可能是男女老少的不同组合;一个角色的身份是稳定的、显性的,另一个则身上充满待解之谜或拥有无限可能;他们都是这世界上孤独的人,在苦苦寻求自己存在的坐标和意义;两人身份差异显著,却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常人”,都有缺点甚至致命缺陷,但正是自身的缺失让双方有机会遇到彼此,并最终各自找到了自己。

“哲学家总是试图去了解社会结构和事物本质,试着把事情弄简单。作为一个作家,我的职责是试着用简单的方式把复杂的东西说明白。”2019年,施米特作为傅雷翻译出版奖嘉宾来华时曾表示,“我的读者/受众有少年儿童也有哲学家,而我要做的是让前者像后者那样去思考,让后者像前者那样好奇心得到满足。”

但这出《迷幻》在他老幼咸宜的作品序列中却是个例外。人艺版《迷幻》的演出提示上有一条“建议16岁以上观众观看”,这和该剧在其他国家上演时基本是同一待遇,却在人艺的演出中颇为特殊。创作该剧之前,施米特在博士论文里探讨的是狄德罗的“人性的最高目标和推动力”,随后面世的这部剧作在直面欲望,思索爱与激情、利己与利他之间的关系上走得很远。这是多少智者尚且拎不清的终极天问,实在不是涉世未深者所能且所该消化的。

一把猎枪和粉色毛衣

在《迷幻》原作里,文学和哲学的环环相扣、相生相克,代表着法兰西的文化传统;而人艺的创作团队化哲学为心理体验,让原著本土化,是中国观众所喜闻乐见的——而最事半功倍的打开方式,莫过于从我们最熟悉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中的舞美环境进入。

在曹禺剧场里上演的《迷幻》,是高度复原故事发生场景的一个版本:符合诺奖得主身份的大宅,如同其所在的荒岛一样空旷;全屋唯一的坐席,是写字台前的一把扶手转椅,屋内的布置将“著作等身”具象化,拉尔桑来访时只能坐在书堆上;盥洗室甚至可以无遮拦地向起居室敞开。一个无法消灭自己的欲望、便以极度避世的方式逃离社会的作家形象,未出场便先立了起来。

诺克每每感受到冒犯时便会举起那把猎枪,作为雄性、权威和上位者的象征。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一触即发之前,他都还是和颜悦色的,刚刚开枪威胁过对方,下一秒又回归正常交谈,仿佛无事发生,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动作比大脑更快。如冯远征所言,这种过山车般的人物状态对自己来说“并非舒适区”,对看惯了人艺舞台上现实主义风格表演的观众来说也是挑战,但他在表演之下建立起的深层逻辑,使人物达成了准确和可信。

拉尔桑身上的那件粉色毛衣,是他身份谜团的凝结物,也是这个角色存在的全部基础。“爱莲娜最后几年躺在病榻,更像是瘦骨嶙峋地放在那上面”,台词中一个“放”字道尽了爱与悲悯。而拉尔桑在自己的爱人、也是最好的朋友死后,选择了将对方的生命放在自己身上延续下去。

人艺很少起用演员“外援”,闫楠此次的表现因此颇受关注,在认可该剧演绎难度的前提下,一部分争议集中在“找不准人物”上。但仔细想想,拉尔桑在爱人死后,选择代入其身份,继续保持通信达十年之久,完成了百万字之巨的通信,仿佛只要他不辍笔、爱人就不曾离开这世界;如此想要不穿帮,拉尔桑不可能不把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活成爱莲娜的样子,也不免活得越像就越痛苦。最终,为了和另一世界里的爱人、以及对方的旧爱达成三方和解,他又不得不假扮其他身份出场,而每一次现出部分原形,就伴随着另一个角色上身……在反复横跳中自我迷失,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每个人都是利己主义者,而爱是利己的相反面。”正如施米特出席傅雷翻译出版奖颁奖活动时所说,“爱是利他的、无私的,爱是我们对某一个人的依恋,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要让这个人幸福;而激情是一种病,是自私的,有排他性的,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走,激情离开之后一地灰烬。”最终,乍看上去更不正常的拉尔桑,用爱拯救了看起来更正常、却一直被激情支配着走到毁灭边缘的诺克,也永远“留住”了自己深爱的爱莲娜。

“献给某某某”

值得一提的是,《迷幻》虽然直到2024年才面世,但它之于人艺本是一出熟戏:早在2008年《迷幻》就被选中,由任鸣导演,如今的导演徐昂扮演拉尔桑一角。可惜因突发的汶川大地震,剧院临时改变创作计划,已进入排练阶段的《迷幻》被搁置。一晃十六年飞逝,当年饰演诺克一角的冯远征,重启了这出戏并继续扮演诺克这个角色。

剧中,把两个男人联系到一起的,是一部扉页上写着“献给A.M”的著作,“A.M”即爱莲娜·梅特,那个从未亮相,却贯穿全剧、把两位男主连结到一起的女人。而施米特创作该剧的灵感来源,也是剧中关键戏剧元素的《谜语变奏曲》,作曲家埃尔加在每一章节上都写着“献给某某某”。在任鸣导演离世后,人艺将未完成的《迷幻》重新拾起,便天然地带有致敬与延续的意味。总有那么一些作品,除了打动人心,还调动人的大脑,去思考这个世界会不会好、审视还有哪些被忽略的存在。这就是所谓具备独特知识分子气质的作者戏剧的价值。而生产这样的作品,也正是一家学者型剧院对文化界和整个社会的应有担当。

供图/北京人民艺术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