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何珊珊
今年春节,《哪吒2》无疑成为文娱行业最火爆的话题。大银幕火热,微短剧市场的竞争也日趋激烈。
倪虹洁监制和主演的《夫妻的春节》成为2025年首部观看用户破亿的短剧;《蛇年大吉之小青渡劫》由舒畅主演,题材新颖,上线十几个小时播放量突破105万;抖音、红果、芒果TV等平台春节期间争相上线多达数千部微短剧,部分短剧甚至免费观看,在业内看来堪称“史上最卷”。
过去两年,竖屏微短剧席卷网络,令众多网民“上头”。“爆款短剧编剧月入超10万”“一对夫妇做短剧每月进账4亿多”等相关话题也多次登上微博热搜。
微短剧行业创业者许文强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他在2023年国内短剧上升期入局,从发行业务切入行业。从了解微短剧行业到决定入行,他只花了1天时间,原因在于了解到“当时头部发行公司一天流水就几百万元,月营收能到1个亿,日进斗金。”
短剧行业极速扩容的同时,也正经历剧烈洗牌——成本飙升、分成矛盾与盗版泛滥,让“月入4亿”的暴富神话逐渐成为历史。许文强曾凭借短剧发行体验过日流水百万元,但试水短剧制作后,他半年亏损数百万元,最后只得砍掉内容团队,重新聚焦发行。
导演、制片人、发行人甚至平台方纷纷入局短剧后,他们如何共同营造出一个日进斗金的短剧江湖?短剧快速从热火朝天到热潮退去,到底谁在赚钱、谁在亏钱?
抖音、爱奇艺、乐视的微短剧春节档 图源:各平台截图
暴富梦:谁在日进斗金?
许多早期入局者都曾不同程度地短暂吃到过“风口红利”。
2023年被视为短剧行业的爆发年。许文强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当时一部短剧的拍摄成本通常仅30万~50万元,通过抖音、快手等平台投流,常能获得十倍甚至百倍票房。
如今在短剧行业稳坐TOP5的九州文化,2023年已是短剧行业集生产、制作、发行一体化的头部平台公司。许文强飞去九州文化的总部嘉兴进一步交流,“里面的朋友告诉我,短剧是个新兴行业。当时业内头部公司基本月流水过亿,行业内毛利率5%~10%不等,最高月盈利千万元,单日进账百万元的故事更是屡见不鲜。”
通常而言,一部短剧从拍摄制作到上线发布,需要一个月左右。主要的参与方包括剧本撰写者(作者、编剧)、收购剧本的平台方(爱优腾等)、短剧承制拍摄方(导演、演员、后期剪辑)、短剧发行方(上线、宣传、投流)、短剧投流平台(抖快微等)、短剧上线平台(各类APP、小程序)等多个环节、多个团队配合。
其中,短剧的发行环节与传统的影视发行不同,传统影视的发行基本以To B为主,线下基本是院线,线上是爱优腾等长视频大平台。而短剧的发行主要是通过信息流投广告,可以直接触达C端用户。最早用户通过充值解锁观看剧情,即IAP模式(付费剧)。后期IAA模式出现,即应用内广告,用户可以不付钱,通过刷广告解锁观看。短剧这种To C的投放模式获得收益的链路缩短、回款周期短,赚钱更快。
2023年短剧仍处于相对早期的阶段,业务较好开展。向朋友了解行情后,许文强当即从南京迁至杭州创业。仅两个月,他的团队扩张至20人,月流水突破百万。“业务增长肉眼可见,体感非常强,正反馈真的太快了。”许文强提起这段时期仍然十分兴奋。
北枫代表作之一,抖音单平台播放量过亿 图源:受访者提供
西安短剧导演北枫和许文强一样,亲身印证了行业的狂热。
他告诉时代周报记者,2023年初,短剧拍摄需求激增,拍摄时间变得紧迫,演员的时间越来越值钱。演员薪酬从传统影视行业的“按天结算”变为“每4小时一档,超过自动上调”。同时,器材租赁供不应求,最火爆的时候,西安当地甚至买不到拍摄器材。北枫的公司提供拍摄器材租赁,从20套紧急加购至40套设备,每天几乎全部出租,一天可以同步供20个剧组拍摄。
“2023年节奏快到什么程度呢?那时抢手演员都是无缝连接,今天晚上杀青,明天早上直接进下一个剧组。有些剧组每天工作15小时,7天拍完100集的短剧。我们公司一个月最多拍过6部剧。我们男一号和女一号现在的片酬在3000元~1万元/天。普通演员如果满档,每天片酬上千元收入。最开始看不上网络电影的人,后来好多人都去拍了。”北枫说道。
云南星樾传媒(下称“星樾”)联合创始人、虚拟数字影棚负责人张林昕对“做短剧月入过亿”的江湖传闻表示“确有其事”,她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但是这是行业早期了,现在很难达到这种程度的收入。”
总之,那时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
痛点:分成乱象、成本高压与盗版冲击
行业的暴富梦在2023年底戛然而止。
伴随资本涌入推高行业预期以及发行环节快速进账的正反馈,许文强不满足于仅承接短剧发行,他在2023年下半年试水短剧拍摄,大量招募内容创作团队,想从上游分一杯羹。
许文强对时代周报记者算了一笔账。尽管每部剧的拍摄成本只需30万~50万元,但仔细算下来,每个环节都需要成本。其中,最大开销是投流和员工成本。
假设每名员工月薪1万元,30人团队每月30万,半年人员成本是180万元;10部剧的每部剧拍摄成本需要30万~50万,10部剧总拍摄成本大约300万元~500万元;每部剧会花大概3万~5万元进行小规模投流测试,共50万左右成本。半年总投入最高达700万元以上。
最终的结果让许文强心有余悸:“短剧根本不像网上疯传的那样赚钱,10部剧只有1部勉强回本,票房200万元,投流成本超150万元、拍摄成本50万元,总体仍不赚钱。靠发行业务快速赚来的钱转眼亏空,公司差点垮了。”
总结下来,短剧拍摄环节不赚钱,主要在于拍摄成本高、投流现金消耗大和盈利分成不透明。其中,北枫认为盈利分成不透明是最大痛点。
星樾公司部分代表作 图源:受访者提供
北枫指出,平台掌握数据后台,制作方分成比例(业内为用户充值票房的4%-6%)全凭平台“自觉”。例如,一部充值1亿元的短剧,制作方最多获600万元,而拍摄成本甚至投流成本需自行垫付。“北枫导演愤然道。
许文强进一步解释道,通常,平台方将一个短剧小程序提供给发行方,由发行方在不同渠道进行推广宣传,吸引用户在平台方提供的小程序观看短剧、付费充值,营收直接流入平台方账号后台,平台方再按照约定好的结算周期和分成比例,给发行方打款。
这意味着,前端投流广告费需要发行方垫付,而盈利分成时,平台方可以扣除成本再分成。此外,平台方会把一部短剧分给多个发行方,在信息流广告平台的公开竞争中,甚至有多家同时在投放一部短剧,最后能在一部短剧中分到多少钱各凭本事,导致发行方很可能入不敷出,平台方却能旱涝保收。
北枫表示:“过去几年,短剧的拍摄成本模式经历了从平台提供剧本和资金,到平台方和制片方双方资金对投,再到制片方自己出钱拍戏的三个阶段。在2023年五六月份之前,几乎都是平台提供所有资金,现在,平台方不出钱只出剧本,需要我们导演自己找资金拍戏、剪辑、制作,最后交给平台投流。”北枫说道。
但由于收益数据只存在于平台的后台,分成金额始终是心头大患。“这是我们承制方最大的痛点。后台数据我们看不到,别人说是多少就是多少,说是合作,基本是靠良知。身边好多人觉得自己被割韭菜了,投入和获得的收益不匹配。大平台合作可能还有保证,普通私人老板很难和对方验证票房真实性。”北枫叹气道。
对于平台承担的剧本和投流成本,张林昕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业内买一个短剧剧本基本在2万~5万元,按照集数长短、字数、品质不同价格浮动。而平台本身拥有庞大的用户和流量,投流就像在自己家井里打水。”
更多问题在于行业生产者自身打造的困境。伴随短剧行业越来越成熟,内容同质化严重,观众审美疲劳,用户增长和付费意愿持续走低,不利于长远发展。北枫直言:“年轻人宁愿找盗版,也不愿付费。免费短剧App兴起,也将进一步挤压制作方、发行方的利润空间。”
近日,时代周报记者在多个电商平台搜索“短剧”,一款“2025网络短剧”的商品销量高达20万+,显示2.68元即可获取9999部网盘短剧素材,且带有“永久更新”标签。
搜索“短剧”显示的商品 图源:各平台截图
北枫对时代周报记者忿然道,“夫妇做短剧月入4亿”等报道把圈子越弄越火,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许文强则感叹:“当时行业发展太好真的飘了,看到上游公司一个月可以做几个亿体量,就会想是不是我们也有机会,但并没有综合评估业务团队,误以为自己也有能力去做大平台才能做的事。实际短剧拍摄和短剧发行业务几乎没有交集,导致公司资源、资金分散,最后都打水漂了。”
破局:版权、技术与出海
面对同质化内容泛滥、粗制滥造的短剧内容,短剧行业的治理是发展的必经之路。
2023年11月,国家广电总局启动为期1个月的网络微短剧专项整治,对于“渲染极端复仇”、“存在不良导向价值观内容”等粗制滥造、内容低俗的微短剧进行打击,微信、抖音、快手等平台也先后发出公告,一个月左右下架近千部微短剧下架,野蛮生长的短剧行业进入洗牌期。
进入2025年,影业格局更为焦灼。国内短剧超过电影,海外短剧市场也开始快速发展。近年,短剧内容合规问题引起监管部门的高度关注,广电总局宣布将微短剧治理工作常态化,并正式实施微短剧管理新规。近期,微信、抖音、快手等平台近期也陆续发布了微短剧备案相关细则的通知,规范微短剧的制作与传播。
许文强感叹:“当时行业发展太好,人也飘了,看到上游公司一个月可以做几个亿体量,就会想是不是我们也有机会,但并没有综合评估业务团队的能力,误以为自己也有能力去做大平台才能做的事。实际短剧拍摄和短剧发行业务几乎没有交集,导致公司资源、资金分散,最后都打水漂了。”
如今,行业退潮迹象明显。2024年下半年北枫的公司设备出租率下降60%,当地剧组开机减少,短剧行业发展放缓。演员薪酬回落至疫情前水平。
痛定思痛,从业者们开始调整应对策略。
许文强砍掉内容生产团队,重新聚焦短剧发行业务。北枫不再承接平台剧本,转而拍摄自有版权短剧,力求精品:“宁可少赚,也要掌握主动权。”张林昕则强调版权价值,她所在的公司拒绝将拍摄的短剧版权出售给头部平台,认为掌握版权就是掌握自主权,以布局未来的欧美、东南亚等海外市场。
此外,以AI为代表的技术手段对视频内容制作的影响也愈发显著。2024年12月,OpenAI旗下的视频生成模型Sora、谷歌第二代视频生成模型Veo2、腾讯混元大模型等纷纷上线了更强大的视频生成能力。
技术或将成为破局关键。2024年,星樾在云南昆明投入1600万元自建首家XR/VR虚拟影棚,“绿幕拍摄需后期合成,虚拟影棚则可以实时呈现拍摄效果,省去场地布景、器材运输、后期制作等环节。公司估算,自主研发数字背景技术,年省800万元服务费。此外,后期制作等成本也有望降低20%-40%。”张林昕强调。
“我们的影棚除了自用,现在也对外租赁,目前报价6.8万元/天。据了解,西安、北京等影视热门城市的影棚租金是云南的1.5倍左右,所以目前全国咨询的人挺多。伴随技术成熟,一个数字背景的制作时间从1~2个月提速到一周左右。”
星樾的XR/VP虚拟影棚 图源:受访者提供
传统影视公司同样押注AI。
据时代周报记者了解,2024年,集电影制作、发行、院线管理及影院放映业务于一体的博纳影业(001330.SZ)专门成立了AIGMS制作中心。2024年7月,博纳影业在抖音发布了首部纯AI短剧《三星堆·未来启示录》,该剧播出期间全网播放量1.6亿,并入围纽约国际电影节。
《三星堆·未来启示录》团队主创对时代周报记者表示,目前AI在短剧制作应用中,面临最大的挑战是让观众忘记这是AI创作的。“在复杂场景生成,例如微表情、细腻情感传达等方面,AI无法和真人演员比拟。不过博纳影业正在积极探索把AI技术应用到更多的影视作品中。我们认为在成本降低、创意融合制作、拓展短剧衍生周边产品和服务,甚至开发新型影视技术人才和新岗位方面,AI有广阔发展空间。”
张林昕也表示:“AI在目前只是辅助手段,应用较少,但AI是大势所趋。我们觉得技术迭代一定要跟时代接轨,已经专门成立一个技术部门研究AI应用。”
从日进斗金到理性回归,短剧行业正经历阵痛。暴富神话褪去,从业者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短剧本质仍是内容生意,需回归“产品思维”,快速试错、控制成本、深耕版权。
“短剧行业始终遵循二八定律,早期10部剧8部赚,如今10部剧2部赚。行业已从野蛮生长转向存量厮杀阶段。”在北枫看来,短剧是产品,不是艺术品,就像服装快消品,必须快速生产快速上新,试错时间短,迭代频率高。他还判断,精品化内容一定是未来方向。
当投机者离场,暴利时代终结,或许正是行业走向健康发展的起点,唯有具备版权储备、技术能力与出海资源的玩家方能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