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就像以根茎来延续生命的植物，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见、深藏于根茎的；露出地面的那部分生命只能延续一个夏季，随后便走向凋谢。然而，我从未失去的是埋藏于内心深处的无意识，它持续地在永恒的流动中生存；我的梦境、各种幻觉犹如火红的岩浆，使得我欲加工的生命在其中被赋予了形状。”

1957年的春天，81岁的荣格受邀讲述自己的一生，这些谈话最终被整理成书，成为了他的自传。以上引文，是他对于生命旅程的这段久久回望中的片段之一。

2025年，春天尚未光临巴黎，我们在一个灰太阳的日子里，以“荣格”开启了和阮经天的对话。阮经天被张贴于上海芮欧百货内的Stone Island白底广告上，呈现了知名策展人Hans Ulrich Obrist提出的“百问百答”，如果我们将眼光从海报上令人注目的这张演员面孔稍稍往右移，并对那些不仅仅是作为排版设计符号存在的文字进行聚焦，就会获取到他关于“最近在读什么”的回答，答案是：荣格。

时间和事件的偶然已经被编织在一起。当访谈结束数日后，再次重新读到荣格在自传中写到的这段话，我想起阮经天说有些人展现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底下有多深，你根本不知道；也想起他分享和导演黄精甫那些关于梦境的探讨；想起他又说生命有时候最简单的就是，让情绪流动一下，或是让子弹飞一会儿。

所以故事是这样，《周处除三害》的导演黄精甫是荣格的粉丝，并向阮经天介绍了这位来自瑞典的心理学家与精神分析家。围绕于此的是，他们在拍摄这部电影的期间所不断发生的讨论：你是谁？你来自于哪里？未来想做什么？梦境与现实是他们聊天常常出现的话题，两个人也会互相分享和讨论各自特别的梦境。黄精甫甚至向他提出了诸多有趣又具有挑战性的问题：

阮经天分享着这段回忆，感慨着那时候他们之间的聊天话题：很“飞”。甚至黄精甫有时候问他：“我问你，宇宙是如何出现的？”而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啊？”

《周处除三害》的上映，像是一个我们对于阮经天的认知所出现的一记响亮的“打板”。提醒着对于和我相似的一批观看台湾偶像剧长大的90后女性，阮经天的形象早已不仅仅是那个留存在少女时代记忆里的干净俊朗的富家子弟纪存希。作为演员，新的角色不断光顾于他的职业生涯中：是阴暗的英雄，是边缘的人物，是直白的野性和隐晦的脆弱组成的多面体。

我们对于人与生活的理解也在随着少年时代偶像的职业路径一同改变，“命中注定”不再能粗暴地解答我们的人生轨迹—它的背后潜藏着诸多的偶然与偶然；令人心生泡泡的爱情亦并非生活这场叙事的绝对主角。

他不会过度关注自己在照片中的样貌，但会在一只柯基无端入镜之后立刻好奇地凑到相机旁：“真的吗？有我跟狗狗的合影？”

他会在一番推论之后回应提问者的故事：“远离那个不断评价你的朋友”，也会在讲到旁人的故事被制止的时候，有点任性地说：“不管，又不是访问你。”

在被问到如何理解魅力的时候，他说“我有一个朋友长的真的不好看—真的不好看”，但他又认为这个朋友超级帅，认真经营自己的生活、认真养活家人，这种帅是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你必须真正专注地去做一件事，这种专注本身就会产生魅力”。

他如此自我剖析：“我妈妈从小带我长大，她很实际。所以我也很习惯用很实际的方法去思考事情。当然，做演员这个职业，有时候还是会爱做白日梦，还是会有些幻想。可是绝大多数我身上的成分，还是源于我的母亲。当然，身上也有一些部分，源于那个很爱幻想的爸爸。我爸，说真的，个性比较乐天，这世界上的困扰，好像都与他无关。我的组成大概是这样的——80%左右的妈妈，20%到25%，甚至 30%的爸爸。”

关于荣格的阅读体验，从此之中，你有了哪些感悟和收获？

我的工作在表面上是，我们经过每一个戏，每一个角色，都会扮演不同的人。可是在不同的角色里，其实有很大的一部分是来自于自己，或者是在这个社会上看到的某些人，自己的朋友，曾经见过的某一个人。

我觉得荣格最重要的，一件很重要又被大家忽略的事情，就是思考。绝大多数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在思考，但其实很多时候并没有。看荣格自传，你就会明白—他出生于一个神学院的家庭，照理说长大就应该就读神学院和做神父，可他会思考一些事情，甚至他曾经被误会，被误认为是无神论者。重点并非荣格是不是有神论者，而是他启发我们思考一些事情：某些话，某些事情到底是人说的，还是神说的？神又是什么？

如果不思考，人只会不断地背着教条，延伸到不断地背着台词，这样的一切是没有意义的。那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这是我的重点。

也许人会需要教条或者具体的东西，才能有安全感。

可是为什么呢？或者说，人依靠逻辑去帮助自己。但到最后，人只能依靠自己。

当然。我不否认在某一个阶段，我们的确需要追寻一些东西，需要依靠某种信念，就像你说的“依靠”。可是，最终你会发现，你还是会感到孤独。因为每一个阶段，来的东西不一样，走的东西也不一样。你没有办法永远依靠某一件事情，到最后，还是得靠自己，不断地思考：我现在的生活意义在哪里？我的工作的意义在哪里？

尤其是从去年开始，从我妈妈的事情一路到现在，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最困扰的，也是我花最多时间去思考的。我不知道答案。我很清楚的是，跟年轻的时候相比，我的想法已经完全不同了。刚开始，单纯觉得工作赚钱好玩。后来，希望达到别人的期望，不想让别人失望。再后来，希望让家庭过上更好的生活，希望家人不再辛苦。可是到现在，我在想：我继续这样做下去，到底还有谁需要我？弟弟长大了，家人离开了，那我的存在没有意义了吗？可能，这才是我需要问自己的问题。

当大家提及你的时候，总会觉得你是一个充满能量的人，“油腻”这样的词似乎也和现在这个年纪的你关系不大。你如何保持自己的能量？

这说起来就是比较难受的一件事情。其实自己正在经历些什么，自己正在过渡些什么东西，别人永远不知道。别人看着你的时候，觉得你是这个样子，“你很有能量”。可是即使大家知道我最近经历了些什么，还是会用自己的想法来看。因为始终，只有自己才知道这些是只有对我，或是对我的家人才重要的事。

对其他人来说，可能觉得：“哦，这个事情该过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应该好了吧。”但真的，这么快就好了吗？

你刚刚说的，年纪大了可能会让人家觉得没有像以前那么单纯和纯粹。我觉得更多的时候，我的工作可能相对来说比较幸运——我们当演员的人，因为不是一天到晚都在开工，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想、去思考。OK，很多时候我依然会很浮躁，但是当我感觉到自己很浮躁的时候，我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做我每天该做的事情。

弟弟有一天跟我说：“我们把事情都忙完了，但是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就都失去目标了，废掉了。”我们都有这种状况。但是我以前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处在一个比较无奈的状况。你用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现状的时候，那就是你每天在这个无奈的情绪里，你到底还能够尽几分力？有时候你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一样的事情，你觉得它没有意义—但其实它肯定有一点意义，只是你还不知道那个意义在哪里。

很废没错，但依然要去做。

每天该起床就起床，该去运动就运动。静得下心来的时候，就去看一点你想看的东西，无论是电影也好，书也好。静不下心来的时候，没办法，该发呆就发呆吧。我们幸运的地方就是，我不用受困于“我一定要怎样”。当然有时候也会没办法，就像现在开始拍戏，我跟精甫说：“其实我还没准备好。如果不是你的话，也许我不会这么快开始工作。”因为我们只要一出门，无论是面对角色也好，还是面对你们也好，我们都会有一个样子出现。这没办法，我们一定得让自己符合（自己的工作），这样我的工作才能顺利。但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又是回到那个自己的状态。

你曾经在采访里提到，你希望尽量去诚实地面对每个时刻。就诚实这件事情来说，面对自己和面对他人，对于你有何不同？

我认为面对别人诚实比较困难，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那个诚实的答案。为了顾及每个人的心情好坏，纵使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我还是会愿意配合。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那个诚实的后果。

但是对自己……尤其是阴暗面，特别是欲望，难以面对的东西的确存在。你知道要降低欲望才能让你快乐，可是你又无法抑制地燃起欲望。有时候你恨不得毁灭这个世界。有时候会觉得：“真该死啊，怎么会让我遇到这种状况？”有时候看着自己家，又看到别人家那么快乐的时候，也会这么想。大家都会有的。所以我觉得，面对自己虽然痛苦，但至少你自己可以接受自己的所有事情。

无论是工作也好，还是生活也好，我就是这么恰恰好，我是天蝎座，凡事我都做最坏的打算，我都想过了。所以，你说对自己诚实很难吗？我觉得因人而异。每个人的想法会不一样，在意的东西也不一样。

你如何看待表演的方法论？比如今天作为拍摄概念的，来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magic if”（魔力假使）？

我其实从来没有用方法论。但话说在前头，我认为每一种方法都对。尤其在表演的时候，随着经验的增加，我们都会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而不见得是学校教的。但是很多时候，尤其是在探索情绪深处的时候，方法只是一个开门的钥匙而已。门后你会去哪里？会走到哪？

我以前看过一个演员的故事，我觉得很棒。他说他很享受每天早上起床，坐车去开拍路上的过程，很喜欢在现场看看所有的事情。我也一样。我拍戏的时候，基本上不会离开现场，也不太会拿手机。但这并不是代表我有多敬业，而是我不愿意，也不敢浪费任何可能多给我一点感觉的机会。如果我看着手机，我的专注力就在那，我就浪费了这么多感觉。

以前小时候，我会强迫自己：“今天要拍开心的戏，那我就要这样。” 但不是这样的。每天早上醒来，每天的状态都不一样。你就是这个 “base”（基底），再加上剧本里面的东西，再加上你自己的成长，混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你。

所以其实，我不反对由内而外的过程，反而很赞成。当然，也有另外一派是由外而内的。每个人的方法不一样。我不是学表演的，所以我所有的东西，都得种在自己心里。我要演一个角色，就得相信他。无论是剧本里面给我的线索，还是我内心深处最阴暗、最幽暗的东西。

有些人不是这样，这并不代表我是错的，也不代表他们是错的。大家都对，大家选择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方法。我喜欢用这个方式，所以就必须承受它的后果。可能没那么健康，但这是我赖以生存的方式。

作为非表演专业的人，我倒是觉得“magic if”是个很有意思的词。就像你说的，推开门之前，先假想推开门的感觉。或者当你找到一个通路时，magic就会自己出现。所以我觉得这个词很有魅力。

其实，生命也是这样的。最简单、最通俗的方法就是——你没做，你根本不知道。让情绪流动一下，或是让子弹飞一会，真的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等一等，不要急。

有时候感觉就是这么突然，但前提你还是得准备，还是得用那些方法来准备。

最早的时候，周星驰以前那个港片《太极》，张三丰教李连杰太极拳时说：“这个招式，你记得了吗？记得？好，现在全部忘掉，打他娘的！”

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你可以用很粗俗的话讲，也可以用很深奥的话讲，只要用一个人家听得懂的方式讲就好。有些人需要很漂亮的词汇才愿意接受，有些人需要很真实的方法才愿意接受。就像每个人的口味不同，但其实殊途同归，根源都是一样的。

你的讲述让我想到最近读到的一句话：“一个人的生命，其实是一连串的心理状态、记忆与角色组合在一起的。”你有没有什么状态、记忆或者角色，是至今仍然携带着的？

我是这样的人，无论开心或难过，我记忆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极度快乐的片段。这些快乐的事情让我高兴，同时也让我极度难受。因为只要记得，它就不会失去，它就是永恒的。但有时候，你只能记得那些事了。在现实世界，至少在我们这个维度里，很多东西是失去的，不可复制的。那些曾经存在的情感，家人的陪伴，过往的某些片段，它们就只能存在于记忆里。很难与别人分享，因为那些事情只有对你来说有意义。

尤其是我，我习惯看留言。有时候会生气，他们在给你算时间，觉得你也许承受了一些什么，但他们会算你的时间，觉得正常人应该在某个时间点“结束”，应该“好了”。他们看到你在笑，就觉得你没事了。但人是很复杂的东西啊，笑并不代表没事。

小津安二郎说过：“如果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出现什么，那你就是猴子。”动物可爱，是因为它们很直接。但人是复杂的，你永远不知道对方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以前在读书的时候，班上可能有些人，你一开始轻视他，但一不小心，他展现出的某些能力让你惊讶，是你做不到的。

但对于现代社会的生活，这种展露也许能够带来很多世俗的便利。

只是，获得这些便利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最终，你还是得自己和自己相处。你在一个场合里，大家称赞你、给你鼓掌，但回到家，还是你一个人。早点理解这个道理，可能会轻松一点，也可能会稍微接受一些。但这并不是鼓励大家“躺平”，也不是说“随便怎么样都可以”。有些人会把它连接到“那我就随便了”，但不是这样的。

可能只是—留一点东西给自己，收起来。

每个人都不一样。如果所有人都一样，那我们也不用采访不同的人了。每个人都一样，那就完蛋了。

监制Gaochi

摄影李茶

策划Young Linn

制片Julien Pegourier

形象Kerry Louise Dorney

撰文Young Linn

化妆简伟文

发型Rick Lin（ZOOM Hairstyling）

品牌鸣谢Stone Is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