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动物园是什么单位?”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园长沈志军再次抛出这个问题。
同样的问题,在他上任园长之后的15年里,已经面对不同对象问过无数次:“我出去开会问人家,你觉得植物园是什么单位?对方不假思索回答,科研单位。那我说,动物园呢?对方就不说话了。”
曾经存在两种声音。一种声音认为,动物园是供人娱乐的游玩目的地,人们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动物,用来赚钱的;还有一种声音站在道德高地,认为动物园把动物关在牢笼里,剥夺了它们的自由,本身便不该存在。
沈志军认为是第三种:“动物园承担物种保护与科普教育、开展科研和救助等责任,公众通过参观动物园,了解动物野外生存的环境,激发自己的同理心,产生保护的意识和行动的意愿,从而让整个地球更加长久地和谐共处,是动物园的使命所在。”
沈志军对于动物园的理念有些超前,但他出“圈”的原因却是因为“哭穷”。2020年7月,沈志军公开发表演讲,“求”一波报复性出游;此后,又有多位知名博主为红山发声,“红山穷得揭不开锅了”“非常艰难,需要大家的支持”。
“其实我的演讲其实不是求报复的,是讲一个动物园的追求。”“穷”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出乎沈志军的意料。不过这种阴差阳错并不妨碍红山动物园站在聚光灯下,公众的关注成为动物保护意识在更大范围内推行的助力。
从物种展示到动物保护,意味着动物园的一场革新。一石激起千层浪。沈志军在湖心投下一点石头,泛起的涟漪正从红山动物园,蔓延到整个社会。此时此刻,水面上的同心圆还在继续扩大,影响更多的动物和人。
沈志军在和游客交谈。
应该引导,而非迎合
起初,沈志军提出动物保护的目标,没人觉得他说错了,却也没人支持。
2008年,沈志军来到红山动物园,目之所及,“家徒四壁”:动物生活在用水泥和钢丝笼子围起来的单调空间里,偶尔会有手绘的壁画装饰;游客进来,最开心的莫过于看一场动物表演,猴子走钢丝,老虎钻铁圈。
来红山之前,沈志军大多时间在跟植物打交道。他大学学习园艺专业,后来在栖霞山种过七年树。虽是外行人,看到笼子里被圈禁起来的动物,他本能觉得不对劲,“动物眼神呆滞,反复沿着同样的路径走来走去。”沈志军说不出哪里不好,动物看起来不幸福。
很快,沈志军学到了两个动物园领域的专业名词。动物整天或蒙头大睡,或摇头晃脑,或在笼子里走来走去,都是机械重复的“刻板行为”。而“丰容”是避免动物刻板行为的有效措施,即在圈养条件下,丰富野生动物的生活内容,让他们展示更多野生天性行为。
如今沈志军回忆起来,当时动物保护的意识在国内初步产生,丰容还是很新鲜的概念。在我国,第一家动物园是北京动物园,建于光绪年间,当时名为“万牲园”,主要用于豢养国外进贡的奇珍异兽和野生动物,供王公贵族和市民们观看。新中国成立后,初期动物园是“园中园主题动物园”,比如公园中设置“动物角”将动物圈养在一小块区域,进行动物展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新建了很多综合动物园,如今看来仍然老旧,游客也存在不合适的投喂行为。
沈志军和黄颊长臂猿“大黑”。
已有动物园认识到要提升动物福利。在沈志军接手之前,红山动物园也尝试过。饲养员往笼子里挂几根树桩,让老虎磨爪子,或者在地上铺几层枯草,动物躺着的时候舒服些。类似事情一周或10天做一次,小打小闹了一段时间,便不了了之。
沈志军迫切地想做点事情,某种程度上改变这种局面。但谈何容易。他到任没多久,发动全部饲养员开展场馆丰容竞赛,不过,效果不尽如人意。
饲养员大多学历较低。现在的猛兽区主管戴钢,1998年高中毕业,进园先到保卫科,1年之后直接去养老虎了。跟着老师傅后面学,估算老虎体重,每天定时定量,给喂一顿肉,“要求比较基础,健康就行。”
老虎无所事事,在笼子里转圈、踱步,饲养员们觉得,正常动物园的老虎就该这样。之前在红山,所有饲养员最服气的是一位养老虎的老师傅,只有他能把老虎从一个笼子喊到另一个笼子。沈志军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位老师傅最常用的方法是大声的呵斥,老虎听到吼声,会顺从地听令。
沈志军和东北虎“咖啡”。
除了放木桩和铺枯草,说起丰容,饲养员也没别的好方法。灵长类动物可能可以做做攀爬设施,其他动物呢?猛兽怎么样,鸟类怎么做,都不了解。“甚至还有一定风险。”戴钢回忆,他们用麻绳把食物悬挂起来,老虎吃食物的时候可能把麻绳也会吃掉,如果没法随着粪便排出来,容易产生肠梗阻或者呕吐。连沈志军本人也谈不上专业,他很认真,会把书上看来的方法告诉饲养员,“有些不太合适。”戴钢说,“书本上的东西在工作中实现比较困难。”也有不少饲养员质疑,丰容真的有意义吗?动物平安健康就行了,何必瞎折腾。
市场和社会的反馈也不乐观。2010年10月,住建部出台了172号文,要求保障动物福利,取消动物表演。国内多数动物园都选择了观望,毕竟动物表演是创收的重要方式。沈志军最先在红山推动这件事。 等到2014年,红山又取消动物饲料售卖,取消动物投喂和拍照项目。动物表演被砍掉之后的半年,客流量明显下降。许多带团的旅行社一听表演没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红山动物园是全国唯一一家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性质的动物园,经营状况很快下滑。沈志军刚到红山那几年,每年2000多万元的营收中,门票收入占到95%,经营性收入不到100万元。尽管人力成本和物价一直在涨,但红山40元的门票价格始终没变。进园的游客中,有七成人群是非购票人群,包括老人、儿童、残疾人、军人……还有一些南京市政策特殊规定的弱势人群。游客数量下降,门票收入减少,对收入影响很大。
“那段日子是一个思想交锋的过程。”沈志军回忆,园里会议反反复复开了好多次。他始终坚持一种观点,“我们动物园应该引导,而不是简单迎合。”
“它们生来便会爬树”
没过多久,动物保护的理念首先在红山动物园内部达成共识。
因为沈志军的坚持,以试点的方式,几个展馆先行尝试丰容。猩猩馆饲养员窦海静参与其中,但算不得上心。当时饲养员薪水不丰厚,还是一个不太被人瞧得起的职业,跟外人提起,总被描述为“铲屎的”,或者“扫笼子的”,“讲到自己的工作觉得很自卑”。
直到有一天,沈志军邀请优秀同行到园里讲课,窦海静对视频中猩猩的表现非常惊讶,“没想到,猩猩能这么聪明!”视频里,饲养员给猩猩做了一个人工蚁穴,猩猩把蜂蜜抹在粗壮的树枝上,再把树枝伸到蚁穴里,蚂蚁们顺着甜味爬出洞穴,爬到树枝上,猩猩便能轻松凑上去吃到。
猩猩“小黑”正在看书。
再看自己从小养大的猩猩,“笼舍里只有铁质栖架,猩猩要么在栖架上面蹲着,要么在地上蹲着。”窦海静这时真正产生了尝试丰容的想法。
丰容的总体思路,是为动物创设类似野外生存的环境和状态。比如说,在野外,猩猩一天的时间都用来找食物,还会遇到一些挫折,饲养员要还原这个过程,“用一句话总结,就是不给它好好吃饭。”窦海静慢慢发现,这是件极其“烧脑”的事情。她制作了各种各样的取食器——在竹筒上钻孔,把宠物狗柔软的玩具球掏空,往笼子外面挂吊篮,再在这些自制取食器里面放上食物,让猩猩找。
动物的表现出乎意料。窦海静踩着梯子,把绳子吊在当中,不高不低的,底下挂上食物,周边没有可以借力攀登的落脚点,结果猩猩胳膊一搭,便荡过去了。好不容易想出全新的丰容办法,才用了3次,“招数”就会被识破。猩猩小律,肚子大腿粗膀子细,不善于攀爬。窦海静为了让它练习,把食物放在笼子顶上,小律顺着边上的网格爬;窦海静把蜂蜜抹在树干上,一点点上升高度,最后把食物扔在了很高的棕榈树的树杈上,小律第一次尝试取食,前前后后努力了40分钟,2天之后,攀爬时间缩短到5分钟,现在只要几十秒。
窦海静把丰容过程描述为饲养员和动物之间“斗智”,这对饲养员而言也是新奇的体验。她曾想出“套娃”的办法,把大大小小十几个纸盒子层层套起来,有的放了食物,有的没放,刚开始,猩猩会把纸盒子一个一个拆开翻找,玩到第3次,它们拿到手上掂一下,摇一摇听声音,空的直接扔掉。
被丰富的不仅是取食方式,2009年起,红山陆续改造了狼馆、热带鸟馆、狐猴岛、犀鸟馆、考拉馆,以及细尾獴馆等场馆。参观模式调整为沉浸式,游客被带到动物在野外的生活环境。“希望人类的突然出现不要打扰到动物生活。”沈志军说,因此游客出现的角度和位置被尽量降低。
红山动物园的狼群。
改造后的狼馆,位于半山腰,在一千多平方米的山坡上,依势而建。狼有高中低三层活动区域,环境复杂多样,有错落的山石,树丛,还有循环的瀑布和水池,每个观赏位只能看到场景的一部分,狼总能找到一个位置躲开游客的目光。记者到访那天,在一个观察口,一群人探着头,视野里起初没有狼,下一秒,一匹狼向人群正面走来,身姿挺拔。人群抬头看着这头猛兽,发出阵阵惊叹。
熊谷完成改建后,东侧地形错落,几棵巨大的雪松在场地中间拔地而起,西侧植被茂盛,如果熊不愿意被游人看到,就可以躲在山坡的植被后面。熊谷刚建成后的第一个春天,饲养员发现,两只小黑熊开始从松树上掰鲜嫩的小树枝,积累在自己选好的“风水宝地”里,这种行为一般在野生熊身上才能看到。还有一天中午,饲养员听见棕熊馆里发出卡拉卡拉的响动,她定睛一看,棕熊爬到了熊谷中央最细的雪松顶上,她一下子“有种吓得反胃的感觉”,担心熊从树上摔下来。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棕熊本来就是应该爬树的,它们生来就会爬树。
饲养员也不由自主发生了一些变化。红山设置了一个丰容库,谁想到新点子就写进去。最初时,只有五到十种丰容办法,大家循环用,现在,有些物种丰容库里的“金点子”已有六七十种。
动物展现天性的时刻,便是饲养员最有成就感的瞬间,游客把他们动物叫做的“妈妈”。“我把动物养好了,觉得很自豪。”窦海静听说,这几年,招聘进入红山的新人中不乏硕士和博士;社交平台上,红山发布的视频下面,很多人在评论中发问,学哪个专业,毕业后能成为饲养员?
叫好不叫座
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动物保护理念似乎止步于动物园专业领域。
一个有代表性的例子是。狼馆开放之后,夸赞的声音大都来自动物园发烧友,同时,有更多游客跑去提意见,“这个狼馆不好,以前那个狼都在里边跑,一眼就看见,这个绕一圈都看不见,要费劲找狼。”
沈志军经历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悖论,他做出了很多努力,进行了很多尝试,却面临“叫好不叫座”的问题,“没人去买,只有人夸,但是这种夸又没法挣钱。”某种程度上,沈志军提高了公众愿意到动物园消费的门槛——游客得做好“不好玩”的心理准备,动物园的“特色”在于对自然的尊重和对动物福利的提升。从动物园经营的层面考虑,这么做风险很大。
“有什么风险?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采访时,沈志军很快反驳了记者的说法,“动物园作为公益性的事业单位,只要保证总体上的收支平衡。”他实现平衡的方式说来简单,多赚多花,少赚少花,即使赚到钱,也是用于基础设施和场馆建设,提升动物福利。
沈志军其实早有打算。2009年,他成立宣传推广部。从那时开始,动物园设计了许多游园活动,例如给大熊猫栽竹子、寻找红山春天的故事,秋天的动物狂欢节,过年时的生肖文化节……多数活动都是游戏类的,提高游客的参与感和体验感。2010年,动物园开放爱心认养,每年交一定数额的钱,认养人有机会深度体验饲养员工作,还能定期收到认养动物的最新动态。
不过这些始终都是非常小众的事情。2019年,爱心认养人毛萍萍认养了一只麂子,同年的认养人只有5个。沈志军也因为开放动物认养的做法又一次面对质疑,有人觉得,每年几百上千元的动物认养费和认养人能够获取的福利不成正比,钱花出去,相当于“打水漂”了。
一位认养人正在给动物制作取食器。
直到2020年,沈志军因为“哭穷”出圈。疫情影响下,红山动物园的经营一度出现困难。沈志军考虑了很久,最终扣下了员工半年绩效,想要先保证动物的饲料供应。沈志军公开发表演讲,后又经多家媒体转载播发,多位知名博主也在为红山发声,“红山穷得揭不开锅了”、“非常艰难,需要大家的支持”。
白亚丽这样形容红山动物园“走红”后的经历:全社会的资源一下涌过来。“我的演讲其实不是求报复的,是讲一个动物园的追求。”这出乎沈志军的意料,他甚至有些无奈。哭笑不得之中,红山动物园由此被推向更广泛的人群。
一件伟大的事情
“其实游客不用懂丰容之类的专业名词。”沈志军说,“当看到动物,或灵动活泼,或威风凛凛,他们就是能感受到,动物园不一样了,自己也会受到影响。”
等沈志军演讲火出圈,南京市民罗建才发现,家门口的红山动物园已经如此困顿。“本来以为动物园可以赚大钱,毕竟三根胡萝卜、一包小豆子都能卖10元。” 她立即行动,打电话到办公室,“到哪里办理认养手续?”得到答案后,她即可出发,赶到动物园,现场刷卡,认养中国猫科馆的欧亚猞猁,名字叫“大王”和“二王”。此后,她有空便要进园,看看“我家娃”,认养延续至今,“二王”和猞猁“小八”最近有了一个宝宝,叫“大杠”,罗建很兴奋:“我当奶奶了。”
罗建还是南京六朝博物馆的志愿者,这个自主形成的组织叫“六朝青”。以她为纽带,“六朝青”很多成员都加入了红山动物园的认养人行列。罗建说起动物,滔滔不绝。“有位朋友认养了叫‘乌豆’的猩猩,它生下来不被家族认可,很难融入;猫科馆有只豹子,名字叫‘越越’,前腿有点残疾,我们老师带着他小孙女认养了它,小孙女每个星期都要去看看。”
沈志军和六朝博物馆志愿者在一起。
认养人们养“娃”养得都很上心。大大小小的纸盒,罗建都留着,细心把塑料胶带撕掉,拿给饲养员做丰容;有位认养人,一听说需要纸盒,开着车到丹阳,找做眼镜生意的朋友,从仓库里面一拖就是一车;还有认养人,在机关单位工作,隔一段时间便推着小车,在整栋大楼的每个办公室“搜索”废旧报纸,一箱一箱装好,运到动物园,救助中心可能需要;另一位认养人,给动物园送了几次车辆的废旧轮胎,轮胎浮在水面上,成了动物的小船,还有些挂上绳子,就是荡来荡去的秋千。
博物馆每隔两三年要换一批消防栓的水龙带,馆方把旧的水龙带聚合起来,向有关管理部门汇报后,送给红山,为动物们做吊床,做秋千。还有更深入的合作。动物园园里的科普宣传牌,尤其与传统文化和英语翻译相关的,不少都由志愿者参与撰写;六朝博物馆的志愿者团队平常举行讲座时,也会邀请沈志军的动物园团队成员主讲,讲述动物园幕后的故事。
认养人为红山动物园运送丰容物资。
记者从沈志军那里也听来不少认养人的故事。一位上海的女士,认养了一只叫“图图”的老虎。她来南京,和饲养员一起给老虎做营养餐。图图走过来了,饲养员告诉她:“这是你认养的老虎。”她兴奋得不得了,对“图图”说:“妈妈来看你了。”还有一位认养人认养了小熊猫“小西”,饲养员提前跟她沟通,红山有7只母小熊猫,被称为“七仙女”,但她特意认养了年龄最大的“小西”,“可能它不太惹人注目,不希望它太孤单。”
动物园对于动物保护的理念正在越来越广泛的人群中得到认可。去年年底,红山动物园门票价格调整听证会召开,两个门票价格调整方案被提出,方案一为每人次60元,方案二为每人次70元。参与听证会的有专家学者、社会组织、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绝大多数是普通消费者。对于重新定价,会上全票通过,80%的参会人员更认可方案二,“理由比较集中,红山动物园提升了动物福利,运维成本较高。”沈志军听得很感动,“说明大家认同动物园生命至上的做法,并认识到做成这件事需要成本。”
2023年农历春节假期期间,红山动物园每天的游客数量都在1万人以上。游客的构成发生了明显变化,从原来大部分游客是儿童和老年人,到如今年轻人占比近四成。之前,游客多的时候,一天下来,饲养员喉咙都能喊哑,保安有时候还会跟游客“干架”,就是为了劝阻投喂和拍玻璃等不文明行为。现在,沈志军发现,类似现象几乎消失了。
听沈志军说起,他收到演讲邀请的那天,正和同事开着车,从南京到广东惠东放生海龟。两个月多后,海龟已完成必要的训练,放归大海,它触到柔软的沙滩,几乎第一时间就定位到大海的方向,缓缓爬去,前面有人挡道,它会稍微绕一下,歇一会,再继续爬。最终,它和大海融在一起。
对于演讲,沈志军犹豫了10天,他觉得没什么值得说的事情。后来,有人把这一幕拍了视频发给沈志军,他看了许久。看着它一步步爬向大海的时候,沈志军觉得,他们正在做的就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沈志军和黄颊长臂猿“大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