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哀乐》,那首悼念故人远去、听了让人想哭的乐曲。
悲悼之时,没人顾及这首曲子出自谁之手,只下意识感觉,没听到唢呐以及笙、管、笛、箫这类民间乐器的动静,全是洋鼓洋号洋乐器,应该是泊来品,外国人创作的吧?
然而非也。
这首堪称经典的哀思悼念之作,地地道道出自中国人之手,是由抗战时期延安鲁艺的八路军学员,在借鉴抗日根据地民间音乐基础上,创作出来的!
延安鲁艺
著作权法这些年才开始得到重视,否则,以该乐曲每年约200万次的播放量,作曲家光收版权费,就毫无疑问够的上一个天文数字啦!
可迄今为止,该乐曲没让任何一位当事人受益。演奏该曲时,也没有作曲者的署名。
何以如此?
一个原因,是那个年代的人,理想主义至上,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国家民族的解放,都是献身革命工作,哪里有什么“版权意识”?另一个则是,尽管近年来,开始有不止一位作曲家声称是该乐曲的始创者,但都拿不出存世的五线谱手稿作证,说法也不一,尚存疑问和歧见。
《哀乐》的作曲究竟是谁?
说到作曲,不能不先提及时代背景。
当年抗战爆发,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海外的热血青年,奔赴延安以寻求国家救亡之道。在延安的鲁迅艺术学院加油充电后,组成宣传文化队伍奔赴抗日前线。
著名作曲家刘炽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作曲家刘炽(1921—1998)
1、刘炽,陕西西安人,1936年参加红军,1939年后考入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第三期音乐系,师从伟大的音乐家冼星海学作曲和指挥,毕业后进入音乐研究室当研究生兼助教。
他曾说过一段在延安鲁艺的经历,大意是:他和张鲁、关鹤童在米脂县找到当时负有盛名的唢呐艺人常毛儿,听老师傅用唢呐吹奏《凤凤铃》。这首乐曲深情、悲壮、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极其浓烈的质朴感情,他们被深深震撼,刻在脑子里,再也忘不了。
之后,刘炽等人遵照这首唢呐曲作了改编,由多种民乐演奏,在成吉思汗安陵仪式和迎送刘志丹灵榇仪式上作为哀乐,这便成了《哀乐》的雏形。1956年,刘炽在电影《上甘岭》音乐创作中,再一次将它加工成为双管管弦乐队加大锣的追悼音乐,成为了现今中国葬礼上通用的哀乐。
以上便是第一种说法,作曲(或改编):刘炽等。
还有第二种说法:作曲家马可等集体创作。
音乐家马可(1918—1976)
2、马可,江苏徐州人,出身于一个基督教徒家庭,1935年入开封河南大学化学系学习。在“一二·九”运动的影响下,参加当地的救亡运动,1939年冬赴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工作。
马可是在中国革命斗争中成长起来的优秀音乐家。他一生共写了各种体裁的音乐作品500多首。其中有广泛群众影响的作品是:歌曲《别让鬼子过黄河》、《老百姓战歌》、《南泥湾》和秧歌剧《夫妻识字》等。
据他回忆,1936年,中国工农红军将领、陕北苏区创建人之一刘志丹战死后,毛泽东交给边区文艺工作者一个任务——迅速创作一首葬礼音乐,用于刘志丹追悼会。于是,以马可为主的延安音乐工作者迅速搜集素材,最后结合陕北民歌《绣荷包》与《珍珠倒卷帘》的主旋律,改编创作了管乐曲《公祭刘志丹》,也就是沿用至今的《哀乐》的原形。
事情到此不算完,还有第三种说法:罗浪改编说。
军乐指挥家罗浪(1920—2015)
3、罗浪,原名罗南传,当代出色的音乐家和指挥家,新中国军乐事业的主要奠基人。他1920年出生于福建德化一个教育世家,后迁居马来亚。抗战爆发后,罗浪与10多名爱国华侨青年从香港出发,几经辗转,于1938年8月一起到达了陕北延安。
在延安,罗浪先是进入陕北公学,后于当年底考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从此与音乐结缘。1939年5月,罗浪参加了由冼星海亲自指挥的延安鲁艺首演《黄河大合唱》,是乐队成员之一。1939年7月,罗浪跟随华北联大,从延安来到了敌后晋察冀根据地。
《哀乐》出自罗浪说的依据是:
1945年晋察冀根据地,时任军区政治部抗敌剧社音乐作曲兼指挥的罗浪,与张非、徐曙等三人,一起聆听了绰号“喇叭转”的民间唢呐艺人的演出,此人为保定人氏,能同时吹奏数把唢呐,玩出种种花样,演出时很受群众欢迎。其中一支婉转凄切的曲子,据说专用于丧事,罗浪等人颇感兴趣,便记下了此曲乐谱。
原是一支唢呐曲,罗浪改编后,首次用在了同年张家口悼念阵亡烈士的典礼上。1949年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仪式,中央批准正式作为国家葬礼乐曲。
以上三种说法,各有各的道理,但证据链若即若离,有交叉也有分歧。就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之际,又一种新说法出现在媒体上,引起广泛注意,也让这首乐曲究竟出自谁之手,更添加了神秘感。
2010年10月13日,《文艺报》发表了一篇属名铁扬的文章:“我的二叔杨戈与《哀乐》”,以平和的语气,传达了一个堪称惊人的信息:《哀乐》最初的版本,诞生于西北根据地战斗剧社演出队员的炕头上,作曲者杨戈,时任剧社负责人兼音乐指挥!
画家铁扬(杨戈的侄子)
4、杨戈(1921—1981),出身于河北赵县一个“屈”姓家族(参加革命后改名),“七七事变”后,正在北京读大学的他投笔从戎,辗转奔赴延安。在“鲁艺”学习期间,曾领唱《黄河大合唱》,当时的指挥,是作曲家冼星海本人。
据当年与杨戈同睡过一个炕头的西北战斗剧社战友、后来的八一电影制片厂著名导演严寄洲回忆,负责音乐创作的杨戈对当地民歌非常重视,在他所写的歌曲和几部小歌剧中,都采用了大量的西北民歌元素:《新旧光景》《翻身的日子》《方山战斗》……
“杨戈脑子里常有旋律在运动,晚上即使躺在炕上,他的两只手还在空中不住地比画。他在构思呀,那时的作品都是比画出来的。”面对登门拜访的老战友杨戈的侄子,严导演动情回忆起了当年的峥嵘岁月:“《哀乐》的作曲也是杨戈,原来不叫《哀乐》,叫《葬礼进行曲》,是为一出小歌剧写的插曲。演出后先在西北流传,继而延安、继而全国。”
严导演还一往情深地说,每次听到《哀乐》响起,杨戈就会出现在他眼前,两只手比画着……
八一电影制片厂导演严寄洲(1917—2018)
毫无疑问,建国后从没在文艺界出头露面的杨戈,当年音乐创作方面的造诣何其了的!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远离艺术,进入了与音乐毫不相干的部门工作?
答案似乎能从老战友严导演的回顾中,寻找到一些珠丝马迹:
杨戈性格沉稳,给人一种清高感,再加上他的家庭出身,历次运动中受冲击也是必然。其中最使他记忆深刻的便是“推搡”运动。一群人把“重点人”围起来斗争,推过来、搡过去;人们还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让你回答,比如,有人问:“你在南方吃大米,为什么跑到北方吃小米?大米好吃还是小米好吃……”意思是你放着大米不吃,单跑到革命阵营找罪受,必然是打进来的特务了。严导演说,他和杨戈都被围起来推搡过,虽然那时的杨戈已是剧社的领导,还是作曲兼指挥。
这类不堪回首的运动场面,经历过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并不陌生,那是对人性良知的摧残亵渎。被伤害者,尤其是像杨戈这样洁身自好感情敏锐的青年知识分子,难免会留下痛苦的烙印伴随终生。所以一旦有了脱离这种环境的机会,定会义无反顾再不回首。严导演就说杨戈做得挺绝,建国后进城,昔日土八路都成了知名人物头头脑脑,免不了会张罗一起聚聚见个面,别人都去了,他也在北京任职但从不出席。后来调陕西省科委工作,隔行如隔山,更与文艺界彻底了断了联系。
现在翻腾这些已无必要,重要的是杨戈生前,是否为版权一事做过什么?据他的侄子、画家铁扬先生回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后,文艺政策几起几落,直到文艺作品的署名制被取消,二叔又因家庭出身问题,一次次在运动中受到冲击,他本人离文艺界又十分遥远。考证《哀乐》的念头也就不消自灭了。虽然在那个多事年代“哀乐”仍在沿用。
杨戈不肯与文艺界为伍,绝非仅只因为被“推搡”过,还有其他原因:一次严导演受命写了一个叫《失足恨》的剧本,杜撰了一个上海有特务背景的青年来到延安,经过斗争交代,得到宽大。严导演让杨戈演那个失足青年,杨戈对严导说:“你们这是胡编乱造,我不演!”
由此看出青年杨戈强烈的个性,无论现实生活中还是艺术创作中,胡编乱造都是他所不能容忍。严寄洲导演不避讳地、一往情深地谈起这些,也包含了战友之间心有灵犀的理解之情。
5、故事到此,《哀乐》产生的源头,总算理出了几条看似相互独立,却又相互交错的脉络走向。但作曲署名到底应该落在哪位作曲家的头上?相信您和我一样,仍觉得有些犯难。这是因为:《哀乐》不是普普通通的作品,它的重量以及在音乐史上的地位非同一般,如果落在不是创作者的头上,将会使其不堪其负。所以判定这事必须要慎之又慎,绝对仓促马虎不得。
窃以为,无论最终署名是谁,都改变不了《哀乐》最初其实是一朵野生之花的事实,它萌生于北方民间的土壤,浸润了民歌和地方戏诸如秦腔、晋剧、河北梆子等唱腔中“哭”的元素,经一代又一代民间吹奏艺人千磨万砥,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基础,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有幸与鲁艺出身既有音乐天赋,又有现代作曲素养的热血青年相遇,天雷地火,精雕细琢,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已是洗尽铅华的天姿国色,绝望的哀鸣以及小寡妇上坟式的哽咽全然不复存在,代之以悲壮肃穆、博大深情,虽有悲哀,却又给人一种希望和力量的恢宏之作,称得上是一首伟大的乐曲!
“此曲只应天上有,洒落人间祭英灵”
《哀乐》能以今天的形式,成为中国乐坛经典,凝聚了历代民间艺术的精华,浸润了数位鲁艺师生的心血,无论署名与否,他们都在该乐曲从民间走向殿堂的过程中,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印迹,都是中国乐坛值得纪念的骄子!
多次在重大场合指挥《哀乐》演奏的罗浪先生曾言道:“说到底,这支曲子来自于我们民族的土地。”
这也是迄今为止,最为安妥也最能为世人接受的解释吧。
(注:音乐家杨戈的资料,源自2010年10月13日《文艺报》铁扬:“我的二叔杨戈与《哀乐》”)
作者简介:窦卫华,中国作协会员,曾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现居北京,用草根视角写平民生态小文。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