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的落第诗其实并不那么绝望,因为韦庄坚信,人生贵在看准了一条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人生的高线在哪里,需要你跳起来才能找到。在黄巢起义无法考试期间,韦庄没有闲着,带着家人避走洛阳的同时,写下了给自己带来巨大声望的《秦妇吟》,这是唐朝篇幅最长的一首叙事诗,在当时是广为传诵,为他后来被高官看中,埋下了伏笔。
唐人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风气,“行万里路”绝非是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为了游学。说白了,就是拿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去拜访朝中的公卿名流、文坛领袖,一旦这些“大V”,给个序或弄个文学评论啥的,那影响力指数就会快速上升。在那个科举考试还没有糊上考卷的时代,考上进士一是靠名气,二是靠朝中有高官推荐,因此,连骄傲的李白都到处去拜访公卿名流,没办法,你要想考上,就得“行卷”。
韦庄拿着《秦妇吟》拜访了当时在洛阳的镇海节度使周宝,获得了周宝的赏识。于是韦庄去了镇江在周宝的幕下工作了三年。黄巢起义失败之后,唐帝国打跑了农民起义军,但宦官专权和藩镇作乱没办法消除,唐帝国又陷入了内乱,皇帝又逃跑了。韦庄被周宝派到了宝鸡去迎接因长安陷落而出逃的唐僖宗,但唐僖宗没有接到,等韦庄辗转回到金陵的时候,发现周宝已经被部下推翻驱逐。韦庄出了一趟差,回来发现领导没了,心里空荡荡怅然若失。因此,韦庄写的那些怀古咏史诗,大多都喜欢用“空”字,表达一种历史的沧桑变幻的幻灭感,比如说他那首著名的《台城柳》: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江面上烟雨迷蒙,江边绿草如茵,但定都于金陵的六朝,哪个不是以喜剧开场以悲剧结束,哪个不是先盛后衰短时间内灭亡?那些曾经繁华热闹的帝国与王朝留下了什么呢?不过是南柯一梦黄粱美梦罢了,只有那鸟儿婉转的叫声。当年杨柳堆烟繁盛之地,如今却是野草芬芳了,历史无情,而杨柳还在妩媚,抚摸着那芳草萋萋的长亭。
事实上,韦庄用年年柳色新、年年芳草绿的“物是”,来反衬六朝如流水的“人非”,用一个“空”字,就写尽了历史沧桑和人生的幻灭感。韦庄写咏史怀古诗,喜欢用“空”字,比如“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采石空花发,乌江水自流”等,韦庄要是没有强大的儒家理想作为精神支柱,恐怕早已经遁入空门了。
周宝被驱逐,韦庄又陷入了无枝可依的境地。他携家带口前往更远的江南,在浙江和江西地区一代流浪隐居,顺便寻访师友,继续准备参加科举考试。韦庄终于在乾宁元年,也就是公元的894年一举中第,几十年孜孜以求终于美梦成真,不过韦庄已不再青春,他已经是年近花甲垂垂老矣的老翁了。这一年他59岁,而此时距离大唐帝国灭亡还剩七年。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为了这一刻,韦庄做了准备了近六十年的准备。“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韦庄终于走上了仕途,短短几年之内,韦庄做了左拾遗,这是谏官的工作,专门负责给皇帝提意见。问题是,大唐帝国已经进入末世,皇帝也就是宦官与藩镇控制的提线木偶,唐末的皇帝不是被宦官换掉就是被藩镇逼走,韦庄纵然有满腹锦绣一肚子良言,也找不到人说去。韦庄对大唐帝国的政局充满了失望,他看不到出路在何方。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按理说,终于当了官的韦庄,在回到家乡之后,不能说像汉高祖刘邦一样“大风起兮云飞扬”,那起码也得有十二分的得意。但韦庄在回到自己的家乡的时候,心里却是无限的悲凉。韦庄回到少年时居住的樊川时,写了《过樊川旧居》的诗,诗中那种末世的情绪,简直就不是衣锦还乡,看着像是清明扫墓来了。
却到樊川访旧游,夕阳衰草杜陵秋。
应刘去后苔生阁,嵇阮归来雪满头。
能说乱离惟有燕,解偷闲暇不如鸥。
千桑万海无人见,横笛一声空泪流。
诗的意思是说,我接到命令要出使西川,我到我的樊川故地重游,秋日的夕阳照射在杜陵衰败的荒草上。魏晋时代的诗人应玚、刘桢逝去后,阁楼生了苔藓,嵇康、阮籍回来后已是白发苍苍。谁能说乱离之苦只有燕子,人生到处奔波,不如鸥鸟懂得偷闲过生活。桑田沧海的变迁没人看见,横拿着笛子流泪也于事无补。 韦庄的“夕阳衰草杜陵秋”,与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样,这正是大唐进入末世衰微的象征,大唐帝国即将进入了倒计时。
但韦庄的最后一个机会还是来了。西川节度使王建聘他为“掌书记”,相当于王建的办公室主任。韦庄欣然前往。因为此时的唐帝国,早已经病入膏肓了,中原板荡兵连祸结,他一个谏官毫无用武之地。而此时的西川,即现在的成都大平原地区,则在王建的治理之下,经济发达文化繁荣,是一块没有战火的绿洲。西川节度使王健虽然出身草莽,但喜欢任用文人,很多文人纷纷入蜀避难,如后来花间词派的主力词人牛峤、毛文锡等,早已经捷足先登到了成都。韦庄也痛下决心离开故土走向西蜀。
韦庄入蜀后,在大唐帝国灰飞烟灭之后,先是劝王建称帝,后又帮着王建治理国家,王建很满意,韦庄的仕途一帆风顺,做到了“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就是宰相。韦庄8年之内达到了仕途的顶点,同时也达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理想的巅峰,韦庄可以心满意足志满意得了。
恰恰相反,在仕途上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韦庄,在心理上却是愁云惨淡万里凝,他几乎抑郁了。造成他心理低沉的因素大概有这么几条,一是成功后的失落感,贵为宰相,平生功业已经实现,接下来还能怎样?第二是人生已经接近暮年,富贵没有长久,人生敌不过流水似箭,他不免有人生易老之嗟叹。第三是深沉的故园之思,中原正是动荡之际,有家难回,别说是锦衣还乡,哪怕是偷偷溜回去也绝无可能,自己也许就是老死异乡的游子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伴君如伴虎。王建出身草莽,韦庄必须小心翼翼,有些事情,“叔不能忍,婶不能忍”,但韦庄必须忍。据野史记载,“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善词翰,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辞,强夺之。庄追念悒怏,作《荷叶杯》《小重山》《谒金门》,诸篇皆为是姬所作也,其词情意凄婉,人相传诵,姬后闻之,不食而卒”。
据说韦庄有一个美丽有文采的宠妾,被王建夺走入宫,韦庄从此心情抑郁,每每写诗寄托相思之意,这些词广为传诵,韦庄的小妾听到以后,在宫中绝食而死。是否真有此事不得而知,但韦庄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倒是真的。他说“为君信我多惆怅,只愿陶陶不愿醒”,他只想在酒精的麻醉之下过蝇营狗苟的生活。
最终韦庄在成都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他在浣花溪畔找到了杜甫草堂的旧址,依照原先的规模样式重建了草堂,居其处想其人,终日吟诵杜甫的诗文,度过残生。
韦庄的一生是晚唐知识分子悲剧人生的缩影。他身怀鲲鹏之志,在有能力实现人生抱负的时候,腐败的科举制度让他们无门而入无路可走;当他终于得偿所愿登上仕途的时候,大唐帝国已经濒临灭亡的边缘。如韦庄一样的文人,不仅怀才不遇无处施展抱负,连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无奈只能放下儒家的忠孝思想,进入王建的幕府,虽然是无可奈何但毕竟与道义不合。这或许是韦庄内心最大的一个心结。其实,韦庄倒是大可不必如此纠结,他的悲剧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当时代的大潮汹涌而至的时候,我们都是一粒微尘,无可奈何无能为力。